王蒙说聊斋|《新郎》:有始无终,悠然无架构
发布时间:2025-09-23 19:54 浏览量:1
《新郞》插图
江南有一位孝廉,名梅耦长,他说同乡有个孙老爷,当年德州主政,审处过一桩奇案。故事神奇诡异荒诞,更要写得有鼻子有眼,周到真实,夺人耳目。说是当初,有个农家为儿子娶媳妇,新娘来了,亲戚乡邻都来道贺,或谓新娘过门,新媳妇来到后邻里庆贺?应该是庆贺婚礼在前,仪式中新娘子热热闹闹来到吧?不解。喜酒喝到一更天,新郎出屋,见新娘子穿得漂漂亮亮走向房后。绝了。新郎疑惑跟上。房后一条长溪,上有小桥。新郎见新娘过桥一直往前走,更加奇怪,喊叫不答,她远远向新郎招手。新郎急忙赶去,相距尺多远,抓不住人。近而手够不着,远而目看得见,又惦记又亲密又搞不清究竟,这是戏剧化的细节,更是哲理化的人生况味!走了几里,进入一个村子。新娘站住,对新郎说:“你家寂寞清冷,我住不惯,请与我在娘家住几天,再一同回去。”说罢,抽出簪子敲门,吱呀一声门开了。簪子不是砖头,细细的簪子用来叩门?是为了雅化靓女敲门的响动吗?还是与家人对叩门有特殊的约定?想想簪子叩门的金玉之声,倒也引人入胜。女僮出来迎接。新娘进门,新郎跟随。罕见的次序。岳父岳母都坐在堂上,对女婿说:“女儿从小娇惯,从没有离开过我们。一旦离开家,心里哀戚。现在与你一起回来,我们就踏实了,住几天送你们回去。”他们叫丫鬟扫屋子、铺被褥,两人住下。父母坐堂以待,诸事看来都是有计划、有准备、有准确安排的,怪哉!
家乡为之贺喜的客人,见新郎出去不回来,到处找不到。新房里只有新娘子在等待,新郎却失联。四处查询,一点消息没有。公公、婆婆哭得伤心,说是儿子必死无疑。快半年了,新娘娘家怕女儿成寡,与农家子父母商量,打算给女儿另择门户。新郎父母更加悲伤,说:“尸骨衣物,都没验证,怎么知道儿子一定死了呢?就算死了,过一年另嫁也不晚,为何这样急呢?”作者刚说“父母认定孩子必死无疑”,现在又说不能急于结论,对内或不无悲观,对外必须挺住力争维权,这也是人生一理一律。新娘父亲抱怨,上告官府。孙公受理,感觉案情十分奇怪难解,但又没有判案来由,暂判等待三年再说。案卷存档,人员回家。这叫作冷处理,先挂起来,政务法务,有需要大刀阔斧、简明处分的,有先放一放,看看再说的。孙老爷还行。
农家子住在女子娘家,全家人都对他很好。恶狠狠可以袪疑,笑眯眯可以获信,又是人生一景象一律例。他时常与女子商量回家,女子也满口答应,就是迟迟不动身。眼下蒲氏口吻极其宽容随和、中立超脱,不说是假新娘,不说是魔怪,只说是无可争议的一个“女”字。作而不议,绝了!
大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农家子心里七上八下,焦虑不安。想自己单独回家,但媳妇坚决将他留住。
这天,新娘的娘家人心惶惶,好像遇到大难。女子父母慌乱中对女婿说:“本打算三两天后让你们夫妇一起回你家,但行李物品还没有备好,忽然碰到点麻烦。不得已,先送你一人走。”说罢将新郎送出,周旋了几句话,也是草草了事。农家子找路准备走,回头一看,房子、院子都没有了,只有一个高大的坟墓,吓坏了,急急忙忙找路回家。
高大坟墓?新娘与家人都是鬼魅?鬼而不魅,彬彬有礼。
到了家,说了前后经过,听到的人能相信吗?到官府向孙老爷禀明情事。孙公传新娘父亲到案,令他送女儿回婆家,终于正式合婚。
人间婚配大喜,鬼域不甘寂寞,虽是横生枝节的干扰添忧,扰乱了农家子蜜月,却也在推迟半年后恢复正道,未有大恶大伤大害,不无可爱可感。处理突破现实规矩,并不合乎情理,但同时如此这般,令读者也还能接受,也还有趣味。伤点礼教、未伤大雅的小说取材与构建方面,蒲松龄是大神、大师、大匠。
从头到了,假新娘不肯明说自己是另界灵物,恐是碍于人鬼二界之缺乏沟通,鬼界难于染指人间情爱,它们又艳羡人间情爱种种,只好李代桃僵,假代新娘,以新娘之姿态惑魅新郎。农家子新郎呢,说是上当受骗?却也不妨看作那个时代的梦幻性桃花运、花花公子奇遇。假新娘及其家族后事,语焉不详,不了了之,留下空白空间,也是蒲氏惯技,犹国画之留白。这给本篇小说一种有始无终、飘飘然不落地、悠悠然无架构之感。小说如一声调笑,如一个姿势,如一次小雨,如嫣然一瞟、手指一弹;蒲氏小说,不拘一格,有真情卓念,有横抒块垒,也有轻松弹拨,奇巧诡道,兵不厌诈,文不怕妙,王蒙服了!
蒲氏写到狐、蛇、鬼、妖、神仙、各种非人界,它们除少数夺人命吸人血者外,多有羡慕人间、混入人群者。论道与法、术,它们常常优于人,论地位与追求、向往情思,最可羡慕的当然还是人间。
再说,本篇人间诸事,一切通过官府,婚丧嫁娶皆经由官府掌握审处,怪力乱神妖狐仙异,也都由官府处理,有关人界个体,包括讲述故事者,个个都是良民百姓,敬官守法。故事奇异,但无惨烈仇恨,无刺激乖戾。只有真正的直接受害角色——真新娘,她的倒霉与痛苦,一切都是零存在,似乎不值一提,令王略感不平。
王是最反感找AI帮忙写作的。但这里难免有一个念头,可否请DeepSeek补写一点真新娘的心态遭际。读者不妨一试。
本篇属于笔记体作品,与《叶生》《娇娜》《成仙》一类大气虚构作品有所不同。如果蒲氏确是捕风捉影,听到过类似故事,倒也不无可能。例如,可以想象是农家子原有少年所恋,被父母包办了婚姻,逃婚出走,最后难以坚持下去,回转就范,妄作鬼说,妄传鬼事,倒也讲得通。
人世间不易实现的事,虚构出“聊斋志异”,是一种文学作品发生学事例。
生活产生文学,一种是文学以生活为样本,发展、凝聚、延伸典型化;另一种是文学与生活唱某种对台戏,构想写作别样的人物与情节,变不可能为纸上的可能。早在1963年北京市的文代会上,我就听到过浩然兄讲这种,例如遇到坏人就写一个与之相反的大好人的经验。有趣。
原文:
江南梅孝廉耦长,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鞫一奇案。初,村人有为子娶妇者,新人入门,戚里毕贺。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转舍后。疑而尾之。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之不应,遥以手招婿,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数里,入村落。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我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童出应门。妇先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父母俱在堂上。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一旦去故里,心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系念。居数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室,床褥备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室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所往。由是遐迩访问,并无耗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欲别醮女。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无可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纵其奄丧,周岁而嫁,当亦未晚,胡为如是急也!”妇父益衔之,讼于庭。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
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待。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行。积半年余,中心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妇固留之。
一日,合家遑遽,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本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遘闵凶。不得已,即先送郎还。”于是送出门,旋踵急返,周旋言动,颇甚草草。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冢。大惊,寻路急归。
至家,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始合卺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