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素周期表上的战争:谁控制了矿物,谁就控制了世界?

发布时间:2025-10-27 21:21  浏览量:4

1869年,圣彼得堡。俄国化学家德米特里·门捷列夫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将63张写着元素名称和原子量的卡片铺在桌上。他像一个试图破解上帝密码的先知,反复排列着这些卡片。他坚信在万物的混乱之下,必然隐藏着一种简洁、和谐的宇宙秩序。

最终,门捷列夫按照原子量递增的顺序,绘制出了人类第一张现代元素周期表。这张表格是如此的完美,以至于他敢于在上面留出几个空格,并精准地预言了“类铝”(镓)、“类硼”(钪)等未知元素的存在及其化学性质。

门捷列夫和他那个时代的化学家们可能都没有想到,他们穷尽一生描绘的这张“自然蓝图”,这份揭示宇宙秩序的伟大杰作,在一百多年后,会成为一张最昂贵的“战争地图”。这张表上的每一个关键元素都被标上了价码。而其中一些格子的价码,是帝国的崛起、国家的命运和整整一代人的鲜血。

回望历史,你会发现,人类的每一场重大冲突、每一次强权更迭、每一次工业革命,其剧本都早已被小小的化学元素所主导。

在元素周期表的暗战史上,“氮”是第一个登上王座的元素。它的登基,始于一声巨响。

从14世纪欧洲人将“硝石、木炭、硫磺”的配方优化到经典的75:15:10开始,火药开始取代冷兵器,战争的胜负手从骑士的冲锋、城堡的高度,转移到后勤官的硝石库存。

但是在哈伯-博世法出现前的漫长几百年里,人类获取氮(硝石)的手段原始而肮脏。欧洲的君主们设立“硝石官”,允许他们闯入任何人的马厩、鸽舍乃至卧室,刮取墙角、地板上富含氮的污垢。这些混杂着尿液、粪便和腐烂有机物的泥土,被熬煮、过滤、结晶,最终变成驱动大炮的火药。

一个帝国的火力,某种程度上居然取决于其马匹的数量和厕所的肮脏程度。很快,这种“自产自销”的模式跟不上战争的消耗。直到19世纪,欧洲人才终于找到了一个“终极矿藏”——智利的阿塔卡马沙漠,那里有全世界储量最大的硝石矿。

这是大自然馈赠的、无需刮墙角的“火药之山”。控制了它,就等于扼住了全世界的军火库。19世纪下半叶,全球的硝石贸易几乎被垄断,地缘政治的火药桶很快被点燃。

1879年,玻利维亚试图对在其领土开采硝石、具有英资背景的智利公司增税,这违反了此前的条约。在英国资本的暗中支持和怂恿下,智利选择直接开战。这场战争后世也称“硝石战争”,是一场典型的、赤裸裸的资源掠夺战。凭借装备更精良、由英国资助的海陆军,智利大获全胜。

秘鲁割让了富含硝石的塔拉帕卡省,而玻利维亚则丢掉了其唯一的沿海省份安托法加斯塔,从此被彻底锁死在安第斯山脉中,从一个太平洋国家沦为内陆国。智利则一跃成为南美强国,靠着出口硝石赚取的巨额财富,建立起强大的海军和繁荣的首都。

硝石除了做火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生产化肥。1898年,英国皇家学会主席、著名化学家威廉·克鲁克斯爵士发表了一场震惊世界的演说。他拉响了马尔萨斯陷阱的警报:全球人口正在爆炸性增长,而智利的硝石矿藏是有限的。他预言,最晚到1930年代,当硝石耗尽,化肥生产将停止,全球将爆发大饥荒。

这不是危言耸听。人类,第一次遭遇了“元素枯竭”的文明级危机。全世界的化学家都在疯狂地寻找同一个圣杯:如何从空气中固定氮?空气中80%是氮气,但它们以极其稳定的氮-氮三键形式存在,化学家称之为“惰性”。将它们拆开并与氢结合成氨,是制造化肥和炸药的唯一路径。

这个炼金术士般的梦想,最终被叫叫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德国犹太裔化学家实现。哈伯选择了一条被所有人认为不可能的路径:高温、高压、催化剂。他用上千次的试验,在实验室里“创造”出了一个模拟地球深处的环境,在近200个大气压和500摄氏度的高温下,终于迫使氮气和氢气“联姻”,流出了液态氨。

哈伯的成果被德国化工巨头巴斯夫(BASF)买下,交给了这位工程天才卡尔·博世。博世的任务,是把哈伯的“炼金术”放大一百万倍。他和他的团队几乎是重新发明了现代高压化工产业,1913年,第一个工业化合成氨工厂在德国奥堡拔地而起。

哈伯与博世在实验室

就在一年后,1914年,一战爆发。大英帝国皇家海军故技重施,立刻祭出了百年法宝:海上封锁。舰队扼守住了从智利到汉堡的所有航线。德国总参谋部计算,德国本土的硝石储备,只够维持6个月的弹药生产。6个月后,德军前线的机枪和火炮将集体哑火。英国人得意地宣称,战争将在1915年圣诞节前结束。

他们封锁了海洋,但正如哈伯所说:他们无法封锁空气。哈伯-博世法,成了德意志帝国的秘密武器。奥堡工厂开足马力,用德国的煤(制氢)和天空的氮,源源不断地生产着炸药和化肥。

它既是“来自空气的面包”,让德国在封锁下维持了粮食供给;它也是“来自空气的炸药”,让德国的战争机器得以持续运转。历史学家普遍认为,正是这项技术,支撑德国在弹尽粮绝的绝境中,将战争硬生生拖长了数年之久。权力的杠杆,在这一刻发生了第一次历史性的跃迁:从“控制一块土地”(智利的硝石矿),转向了“控制一个公式”(哈伯-博世法)

弗里茨·哈伯用一个化学反应,就击穿了大英帝国引以为傲的海上霸权。吊诡的是,哈伯这位“从空气中取出面包”的圣人,同时也是“从空气中取出死亡”的魔鬼。为了他的祖国,他狂热地投身于化学武器的研发,并亲赴前线指挥了1915年伊普尔战役中人类首次大规模毒气攻击。

1918年,哈伯因“合成氨”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这个决定至今仍是诺奖历史上最大的争议之一。他的人生格言——“和平时期为人类,战争时期为祖国”,最终成了一个黑暗的注脚。

氮元素的战争,以一种极其戏剧化的方式,定义了现代化学工业的崛起,也彻底改变了权力的范式。但这场变革的遗产,我们至今仍在消化。哈伯-博世法养活了地球上一半的人口,但也创造了一种新的依赖:合成氨需要巨量的能源,主要是天然气

战略咽喉,从智利的港口,转移到了欧洲的天然气管道。2022年乌克兰冲突爆发,俄罗斯作为全球最大的氮肥出口国,立刻将天然气和化肥作为外交武器,引发了全球粮食安全的巨大焦虑。而今,新的竞赛已经开始——“绿色氨”,即利用可再生能源产生的“绿氢”来合成氨。氮的战场,正不断地向技术栈的上游移动。

如果说“氮”的战争,是一场从0到1的科学革命,是哈伯用一个公式打破了地理的垄断;那么“碳”(石油)的战争,则是一场“从1到100”的帝国博弈,是关于如何控制一种业已存在、但却分布极不均匀的地理“诅咒”。

1911年,丘吉尔出任英国海军大臣。他接手的,是一支正被德意志帝国海军疯狂追赶的庞大舰队,而大英帝国维持其海上霸权的唯一方式,就是技术代差。“石油狂人”约翰·费舍尔海军上将力荐:建造一个全新的“超高速”战列舰舰队——伊丽莎白女王级,装备史无前例的15英寸巨炮。

要驱动这些海上巨兽达到25节的惊人航速,燃煤动力已经到了极限。唯一的选择,就是石油。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战略赌博。彼时的大英帝国,本土拥有世界上最优质、储量最丰富的蒸汽煤,这是它发动工业革命的基座。而它本土,几乎不产一滴石油。丘吉尔的决定,意味着“将大英帝国的海上霸权,建立在外国石油之上”。

他自己也承认,这一决策“对国家安全的攸关程度不亚于一场海战”。但石油的技术优势是压倒性的,同等重量下,燃油的续航力比煤炭高出40%;战舰能更快地达到最高速度;产生的烟雾更少,提高了隐蔽性;并且可以在海上轻松补给,而无需耗费数千人力去搬运煤块。

丘吉尔赌赢了。这一决策,一夜之间就让所有烧煤的海军沦为过时之物。但它也留下了一个致命的“阿喀琉斯之踵”:大英帝国的命脉,从此不再是本土的加的夫煤矿,而是遥远异域的油井。丘吉尔后来说,“胜利的果实,就是一大堆新的麻烦。”

第一个麻烦,就是去哪儿找油。

1901年,一个叫威廉·达西的英国社交名流,从伊朗国王手中,以2万英镑现金和未来16%利润的承诺,换取了覆盖波斯大部分地区、长达60年的独家石油开采权。这是一场典型的“空手套白狼”。达西本人甚至从未踏足过波斯,他只是在伦敦的社交圈里听说了这个发财的机会。

达西的团队在波斯荒漠中钻出了一个又一个“干井”,他本人则濒临破产。直到1908年,就在他发出电报准备放弃的最后一刻,钻井喷出了黑色的工业血液。中东石油的大门,就这样被一个英国花花公子意外撞开了。

丘吉尔抓住了这个机会。1914年,就在一战爆发前夕,他力排众议,推动英国政府直接出资200万英镑,购买了达西新成立的“英波石油公司”51%的控股权,英国政府成为了这家石油公司的最大股东。丘吉尔的赌注,从此和大英帝国的国运,以及波斯的油田,被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如果说丘吉尔定义了石油的“军事价值”,那么另一个美国人,则定义了石油的“商业价值”,他就是约翰·洛克菲勒。在丘吉尔豪赌海军的几十年前,洛克菲勒就已经在美国用一种更冷酷、更无情的方式,打完了石油的第一场战争。他通过无情的价格战、吞并、勾结铁路公司,建立了庞大的“标准石油”托拉斯。

到1880年,他的帝国控制了美国95%的石油精炼业务。洛克菲勒建立的不是一个公司,而是一个“国家内部的国家”。这种近乎窒息的垄断,最终招来了美国政府的铁拳。1911年,也正是丘吉尔上任那年,标准石油托拉斯被《反托拉斯法》强行拆分。

但这次“死亡”,却孕育出了更强大的生命。拆分后的标准石油,裂变成了未来的石油巨头:埃克森(Exxon)、美孚(Mobil)和雪佛龙(Chevron)。这些“小巨头”,连同英国的BP(即英波石油公司)和荷兰皇家壳牌(Shell),以及另外两家美国公司(Gulf, Texaco),共同组成了统治世界石油市场半个世纪的“七姐妹”(Seven Sisters)

它们的统治,在1928年的“红线协定”中达到了顶峰:几大石油公司的巨头们齐聚一堂,达成“君子协定”:红线之内的所有石油资源,由大家共同成立财团开发,互不竞争。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七姐妹”就是石油的化身。她们控制着从勘探、开采、运输、精炼到销售的每一个环节。她们与产油国的国王和酋长们谈判,决定给他们多少“施舍”,而把绝大部分利润收入囊中。

1951年,伊朗民选总理穆罕默德·摩萨台无法忍受英伊石油公司对伊朗工人的剥削和利润的掠夺,宣布将石油产业收归国有。结果英国军情六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联手策划了一场政变,摩萨台被推翻。西方的石油公司,通过一个新的国际财团,重新控制了伊朗的石油。这场血腥的政变,向全世界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石油,必须流向西方。

但这种高压,催生了更强烈的反弹。1960年,五个主要的产油国(伊朗、伊拉克、科威特、沙特、委内瑞拉)在巴格达秘密会面,成立了一个组织,来对抗“七姐妹”的剥削:石油输出国组织,简称“欧佩克”(OPEC)

在最初的十年里,OPEC只是一个无人理睬的“工会”,“七姐妹”依然牢牢掌控着定价权。直到1973年10月6日,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为报复美国等西方国家在战争中对以色列的紧急军事援助,OPEC的阿拉伯成员国决定,亮出他们手中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对支持以色列的国家实施石油禁运,并大幅削减产量。

“石油武器”第一次开火了。油价先是翻了一番,然后翻了两番。从东京到伦敦,从纽约到巴黎,工业化世界的心脏骤然停跳。在美国,加油站前排起了数英里长的车队,人们为了几加仑汽油大打出手;政府强制推行“单双号限行”,并呼吁民众调低暖气温度;“滞胀”(高通胀与高失业并存)这个闻所未闻的经济怪物,开始在全球蔓延。

1973年的石油危机,是一次巨大的权力地震。它标志着财富和权力,第一次从消费国转向了生产国,从“七姐妹”的董事会,转向了沙特阿美等国家石油公司。这似乎是美国一个世纪以来最惨烈的地缘政治失败。但就在这场危机的废墟中,美国却完成了一次20世纪最精妙、最隐蔽的战略反击。

当时的美国,正处于另一个“阿喀琉斯之踵”的阵痛中。1971年,尼克松总统宣布美元与黄金脱钩,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美元的全球储备货币地位岌岌可危。而美国想到了一个“以毒攻毒”的办法。

1973年,基辛格秘密飞往利雅得,与沙特阿拉伯王室达成了一项改变世界金融格局的协议:美国为沙特提供军事保护,确保其政权安全。作为交换,沙特所有石油出口以美元计价,并且将获得的巨额石油顺差(即“石油美元”),用于回购美国国债。

到1975年,所有OPEC国家都默认了这一体系。这是一个金融史上的神来之笔。权力的第二次伟大跃迁完成了。美国人深刻地领悟到: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控制一种大宗商品的“物理流动”固然重要,但远不如控制这种商品的“交易货币”。

石油美元”体系,让美元在与黄金脱钩后,重新“锚定”了全球工业的血液——石油。它将美国最大的“软肋”(对进口石油的依赖),转化为了其最坚硬的“金融铠甲”,为美元创造了一种结构性的、永久的全球需求。任何国家,无论大小,只要需要购买石油来发展工业,就必须首先储备美元。

它还为美国庞大的财政赤字和军费开支,找到了一个取之不尽的“提款机”。OPEC国家赚取的万亿美元,又以外债的形式,回流到了华盛顿。美国不再需要像大英帝国那样,费力地去占有波斯的油井;它只需要坐在全球金融体系的顶端,从全球每一桶石油的交易中,抽取“铸币税”。

石油的战争,从控制油井的物理之战,最终演变成了控制世界金融操作系统的货币之战。而这场游戏,至今仍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

如果说石油的战争,是关于“控制”的战争;那么铀的战争,就是关于“恐惧”的战争。它始于一封信。

1939年8月,匈牙利流亡物理学家利奥·西拉德找到他们那个时代最伟岸的身影——爱因斯坦,请他帮忙在一封信上署名。西拉德是一个“看见了未来”的人,一年前,1938年,纳粹德国成功地“分裂”了铀原子,核裂变的幽灵被从瓶子里放了出来。

西拉德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更让他恐惧的是,他知道德国人同时掌握了三样东西:最顶尖的科学家、最强大的工业,以及最重要的——捷克斯洛伐克,当时欧洲唯一的铀矿产区。他必须警告美国政府。但一个无名小卒的警告,根本传不进白宫,他需要一个扩音器,而爱因斯坦就是那个扩音器。

爱因斯坦签署的那封警告信,最后被转交给了总统罗斯福。而这封信的最终结果,是1942年启动的、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科研项目——“曼哈顿计划”。从那一刻起,铀,一种几个世纪以来只被用来给陶瓷和玻璃染上漂亮黄绿色的、毫不起眼的元素,一跃成为了地球上最具战略意义和最令人恐惧的物质。

曼哈顿计划的军事负责人,莱斯利·格罗夫斯将军接手这个项目时,科学家们告诉他,他们需要以“吨”为单位的铀,而他们手里只有“克”。格罗夫斯立刻成立了一个美英联合机构——“联合发展信托”,其唯一目的,就是在全球市场上疯狂扫货,将所有竞争对手(尤其是德国和苏联)排除在外。

但格罗夫斯很快发现,这场竞赛的“阿喀琉斯之踵”不在于物理公式,而在于矿石本身。当时,全世界几乎所有高品位铀矿石的来源,都指向一个地方:比属刚果的“欣科洛布韦”矿。而这个矿,掌握在一家比利时公司手里。

1944年,美英两国向流亡的比利时政府施压,签署了一份秘密协议,授予“联合发展信托”未来十年对刚果所有铀矿的优先购买权。作为交换,刚果矿工们不得不在极其恶劣和保密的环境下高强度劳动,为美国的国家安全输送“养料”。最终,1945年8月,在日本广岛和长崎上空升起的那两朵蘑菇云,其超过三分之二的裂变材料,都源自那个遥远的非洲矿山。

但铀的终极产物——核武器,彻底改变了“战争”的定义。它引发的战争,超越了传统战场,进入了心理威慑的领域。权力不再是关于“赢得战争”的能力,而是转向了“阻止战争”的威慑力。这种“毁灭的平衡”,催生了一种全新的全球治理工具——1970年生效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独特、也最“不平等”的条约。它本质上是五个已经拥有核武器的“合法流氓”(美、苏、英、法、中),联手制定的一套“俱乐部规则”。这套规则的核心是一场宏大的全球交易:

无核国家承诺永远不发展核武器。有核国家承诺“致力于”在未来某个时候进行核裁军。作为交换,所有国家都有权“和平利用”核能(如发电),但必须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的严格监督。

围绕铀的战争,从“为自己获取它”,演变成了“阻止他人获取它”。这一切的直接遗产,就是我们今天仍在目睹的伊朗核僵局。伊朗坚称,它拥有为和平目的进行铀浓缩的“不可剥夺的权利”,而以美国和欧洲为首的西方国家,则担心这只是其秘密核武计划的掩护。

铀的悖论在于,它的终极力量就是“门槛”本身的力量。谁能定义和平利用和军事威胁之间的那条红线,谁就掌握了这场心理博弈的主动权。

如果说铀的战争,是关于“不使用”的威慑;那么稀土的战争,就是关于“必须使用”的依赖。

1992年,中国领导人邓小平在南巡时,留下了一句极具穿透力的论断:“中东有石油,中国有稀土。”在那个西方沉浸于冷战胜利喜悦的年代,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遥远的口号,而非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毕竟,彼时全球稀土的霸主,是美国。

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芒廷帕斯矿,从1960年代到80年代,一直是世界稀土的主要供应源。美国不仅拥有矿山,还拥有将矿石加工成高价值产品的全套技术。然而,三十年后,邓小平的预言变成了一份精准的战略地图。而美国的霸权,则“失手”了。

这场大逆转,是后冷战时代最重大的战略失误之一,也是一个关于“成本”和“意愿”的经典商战故事。

故事的转折点发生在1980年代。1984年,美国通用汽车和日本住友特殊金属,几乎同时独立发现了一种“超级磁铁”——钕铁硼永磁体,这是一项革命性的发明。它的磁力是传统铁氧体磁铁的十倍以上,却更小、更轻、更便宜。

它成为了“微型化革命”的催化剂。没有它,就没有后来的小型硬盘驱动器、没有智能手机里的微型马达、没有风力涡轮机,更没有F-35战斗机里的约400公斤先进传感器和精确制导系统。稀土,这种在地壳中其实并“不稀有”的17种元素,突然成了定义现代性的“工业维生素”。

无处不在的钕铁硼永磁体

而中国,抓住了这个窗口期。当美国人开始为芒廷帕斯矿的环境污染问题而头疼,导致合规成本飙升时,中国的稀土产业正在国家意志的驱动下野蛮生长。但中国的制胜关键,不在于“挖矿”,而在于掌握了整个复杂、高污染、高技术的下游加工和分离供应链。

西方公司根本无法竞争。面对中国“地板价”的稀土氧化物,芒廷帕斯矿的开采已无利可图。2002年,该矿暂停了采矿作业。更可怕的是,随着矿山的关闭,美国在这一领域的冶金专业知识和技术工人也迅速流失,形成了一个长达十年的“知识真空”。

直到2010年,一个大事件的爆发,才让西方世界猛然惊醒。那年9月,中日因钓鱼岛主权争议升级,日方逮捕了一艘中国渔船的船长。作为报复,中国按下了“核按钮”——暂停了对日本的所有稀土出口。当时,日本90%的稀土依赖中国进口,从丰田的混合动力汽车到东芝的电子产品,整条产业链都面临停摆的威胁。

西方世界如梦初醒,开始疯狂寻求“去风险化”。美国政府将复兴芒廷帕斯矿提升到国家安全高度。2008年,重组后的Molycorp公司启动了雄心勃勃的“凤凰计划”,试图打造一个美国版的“从矿山到磁铁”的产业冠军。然而,这场“凤凰涅槃”最终成了一场“史诗级的灾难”。

该项目饱受技术不成熟和成本超支的困扰。更致命的是,在全球稀土价格暴跌的冲击下,Molycorp资金链断裂,于2015年申请破产。破产后的矿山被财团MP Materials收购,该财团中包含一个中国的少数股东。并且在运营的头几年里,这家美国“全村的希望”唯一的选择,就是将其开采出的所有稀土精矿,全部运往中国进行加工。

这一幕,彻底揭开了稀土战争的真正底牌:中国的胜利,不是“挖矿”的胜利,而是“冶炼”的胜利。稀土并不稀有,稀有的是能够将它们分离提纯的能力。这个过程极其复杂且肮脏。17种元素在矿石中紧密“纠缠”在一起,性质极其相似。将它们一一分离,需要经历上千次的化学萃取和沉淀,消耗巨量的酸、碱和电力,并产生剧毒的化学废水和放射性尾矿。

而现在,中国正在将这个“稀土剧本”,完美复制到下一个、也是关乎21世纪最终命运的战场。

1991年,索尼公司成功将可充电锂离子电池商业化,近三十年后的2019年,三位白发苍苍的科学家——古迪纳夫、惠廷厄姆和吉野彰,因此登上了诺贝尔化学奖的殿堂。

这项技术以其前所未有的能量密度,将人类从墙壁的插座上“解放”了出来,催生了笔记本电脑和智能手机的便携式革命,而它真正的、具有地缘政治意义的引爆点,是电动汽车革命的到来。

当特斯拉、比亚迪和大众们决定将人类的未来押注在“电动化”上时,锂,这个元素周期表上最轻的金属元素,一夜之间被加冕为王,成了21世纪的“新石油”。而它的“伴生亲王”——钴,则是确保电池不会过热起火的关键稳定剂。

石油时代,权力在中东;电池时代,权力则集中在两个极其脆弱的点:第一,是南美洲的“锂三角”,这片横跨阿根廷、玻利维亚和智利安第斯山脉的干旱盐沼,集中了全球一半以上的已知锂资源。第二,是刚果民主共和国。这个星球上超过一半的钴,都埋藏在那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下。

中国,再次完美地复制并升级了它的“稀土剧本”。它再一次向世界证明了那个终极法则:中游为王。中国拥有的锂储量,不到全球的7%,但控制着全球超过三分之二的锂和钴加工能力,以及超过90%的电池负极材料(石墨)加工能力。

中国的赣锋锂业、天齐锂业通过激进的海外投资,悄然控制了刚果80%的钴产量。在“中国制造2025”等国家战略的支持下,中国掌控了从矿山到电池的完整垂直价值链。全球十大电池制造商,六家是中国公司,仅宁德时代一家,就吃掉了全球35%的市场份额。

这就是今天中美科技战最核心、最白热化的战场:电动汽车霸权之争。在这场竞赛中,美国已经远远落后了。2024年,中国生产了全球70%的电动汽车和近80%的电动汽车电池。比亚迪的电动车正以美国竞争对手无法理解的成本,横扫国内和出口市场。美国汽车工业的百年基业,正在这个价值2万亿美元的新赛道上摇摇欲坠。

而现在,中国正在收紧这个“咽喉”。2025年10月,中国宣布对锂离子电池供应链实施重大出口管制。注意,这次管制的不是上游的矿石,而是高性能电池、制造设备和关键技术。这一招釜底抽薪,其目的就是阻止其他国家建立自己的“中游”产业。

西方迟来的反应——在澳大利亚投资矿山,在“锂三角”寻求协议,甚至在加州开采盐湖——仍然停留在“控制源头”的旧思维里。他们不愿面对中国在稀土上已经演示过一遍的法则:最终的权力,不取决于控制源头的原材料(上游),而在于控制复杂、高技术、高资本、高污染的加工环节(中游)。

控制一个大型精炼厂,就等于对几十个矿山拥有了影响力,同时也占据了供应链中附加值最高的部分。只要“中游”的王座还在中国手中,所有“上游”的努力,最终都只是在为庄家提供更多的筹码。

从硝石到锂,元素周期表上的战争叙事揭示了一条清晰的演化路径:权力的重心正持续地从对有形资源的物理控制,转向对无形技术、复杂加工能力和全球金融体系的掌控。这场竞争将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