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阅读笔记48：香菱自传：我的前半生

一、第48回 大事记

薛家当铺老伙计张德辉，回家过年，意欲顺便置办纸札香扇来卖，打一个价格差，薛蟠正因挨了打，羞于见人，趁此机会便要跟着走上一趟，一来避羞，二来逛逛山水，三来说不定也能长点见识。

薛姨妈不同意，薛蟠坚持要去，宝钗分析利弊，认为可以，薛姨妈只好同意，又千叮咛万嘱咐了张德辉一番，十四日一早，薛蟠在乳父、两个仆人、两个小厮的陪伴下出发了。

薛蟠去，香菱闲，宝钗把她带进了大观园，香菱缠着宝钗要学诗，两人到了潇湘馆，香菱说起诗来，黛玉兴起，让香菱拜师，香菱欢喜非常，开始学诗。

黛玉开始教香菱学诗，先打开格局，再确定经典教材，王维、杜甫、李白三人的诗词，各读一二百首，烂熟于心，打个底儿。香菱一键开启废寝忘食模式。

香菱学诗进展神速，换杜律之时，和黛玉谈论一番，宝玉赞其三昧已通。香菱又逼着黛玉出个题目，诌上一首以试身手。黛玉以“月”为题，让香菱做来。

香菱苦思一首，不甚好，再苦思一首，亦不甚好，从此进入疯魔状态，不想精诚所至，梦有所感，竟诌成一首……

二、香菱自传：我的前半生

终于到了我的高光时刻——“香菱学诗”，实在忍不住了，我要开启上帝视角，回顾一下我的悲苦的前半生。

在我即将离世的时候，有一人自称雨村叔叔，托梦于我，他说我一生薄命，经历奇绝，若干年后，会有一落魄贵族为天下奇女子作传，问我可愿意做薄命女子之首呈现于其笔下，我不置可否。

我为什么薄命？我本不应薄命！我生于山明水秀、温柔富贵的姑苏城，父亲是当地的小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品格高逸，生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守着家业田产，每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简直是神仙一流人品，母亲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仪。在十里街、仁清巷，我的原生家庭是令无数人羡慕的望族。

父亲见我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给我取名“英莲”，人人见了都应该心生怜爱，不曾想后来一生的遭际竟然是“真应怜”！

依稀记得三岁那年，我们家门口的葫芦庙来了一个书生，生得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衣衫破旧，卖字为生，父亲见了，大为惊奇，常常和母亲说，此人学识渊博、见识不凡，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助他一助，后来也不知怎么样了。

我的一切不幸始于四岁那年的元宵节，霍启叔叔抱着我去看社火花灯，他中途要小解，便把我放在了一个门槛上。

霍启叔叔刚离开，便有一个拄着拐的叔叔拿着糖果走了过来，他说要带我看最热闹的花灯，我信了，跟着他走了，谁知他竟是个人贩子，把我带到一个偏僻的所在，藏了起来，第二天便偷偷的离开了阊门。

我哭着要回家，要找爸妈，拐子不让我哭，打我，拧我，骂我，不给我饭吃，我害怕，我饿，只得听话，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他让我叫他爸爸，我就叫他爸爸。

从此我跟着拐子爸爸四处漂泊，没有好衣服穿，也曾忍饥挨饿，如此辗转奔波了七八年。

那一年来到金陵城，花花世界，花柳繁华，但我知道拐子爸爸已经准备把我卖了，他养了我七八年，费尽心机，无非就是想卖了之后大赚一笔，而我又惶恐又欣喜，惶恐的是不知将来命运如何，欣喜的是就算再差难道比现在还糟吗？

一天拐子爸爸出门，在衙门子做事的房东找到我，他说一看我眉心米粒大小的胭脂记就认出了我，他问了我很多小时候的事儿，我隐隐约约都记得，却不敢说，万一被拐子爸爸知道了，定然是一顿毒打。

后来他告诉我有一个叫冯渊的当地小乡宦一眼就看上了我，定要买我做妾，我一听名字，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冯渊，乍一听还以为是逢冤，碰到冤家了。

房东继续说，你算是有福气的，这冯公子虽不甚富贵，倒也一表人才，十八九岁之前，这家伙还是个Gay，现在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竟然断了男风，还说一生只娶你一个。

我听了房东的话，自为从此得所，七八年的苦难终于可以结束了，我竟开始憧憬未来的生活了。

谁知这灭绝人伦的拐子爸爸，竟然又把我卖给了金陵城的豪门恶霸薛家，听说这薛家公子薛蟠是有名的呆霸王、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废柴一代，最不知道怜香惜玉，我害怕极了。

果然事情比我想象的更坏，冯渊公子被薛公子的豪奴打死，薛家豪奴生拉死拽把我抢了去，薛公子打死了人也不放在心上，竟然全家上京去了，我也被一路带上了京城。

一路上我害怕的无以复加，连哭也不敢，谁知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薛公子的妈妈薛老太太倒是个好人，她告诉薛蟠不许为难我，等打死人命的事情过去了再说。

薛家举家入住贾府，据说薛老太太和贾府太太是亲姊妹，听得人人都叫薛老太太为薛姨妈，这里为了方便大家记忆，我也称其为薛姨妈。

薛姨妈竟然还给我配了个小丫鬟，我一个天天被打骂的人，突然有了一丝尊严，当真诚惶诚恐起来，薛家的大小姐宝钗姑娘更是了不得，不但人美、学识渊博，人情世故更是色色周到，对我也很好。

在黑暗和惶恐之中，生命里似乎照进了一束光。我开始接受当下的生活，努力伺候好薛姨妈，伺候好薛姑娘，后来薛姨妈做主摆酒请客、明堂正道地让我做了薛公子的妾。

如果这算是结婚，婚后的生活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薛公子虽然粗鲁、霸道，倒也没有为难过我。

就这样，时光匆匆，一转眼过了三年。

突然有一天一群人驾着马车回来，把遍身烂泥的相公从马车里抬出来，看到衣衫零碎、面目肿破的相公，我竟然有了心痛的感觉。

相公被打之后，在家养伤，我和丫鬟日夜尽心服侍，痊愈后羞于见人，非要跟着当铺老伙计张德辉出去贩卖货物，薛姨妈和姑娘商量一番之后终于同意了。

相公出门后，薛姨妈要我陪她去住，姑娘却说不如让我进大观园和她一起居住，刚好可以做个伴，我一听就了乐了，贾府的大观园我也去过几次，那可是元妃省亲的别墅，美的像画一般。

终于如愿以偿，我得以进入大观园，身临美景、内心松弛，好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境，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突然有了学诗冲动，我知道姑娘诗词绘画样样精通，便求她教我作诗。

姑娘说我得陇望蜀，让我先去拜访一下众人，到了潇湘馆，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小两三间房舍，千百竿翠竹遮映，两边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一渠清水盘旋竹下而出。

小时、父亲、观花修竹……朦朦胧胧……

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林姑娘，真真闻名不如见面，当真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罥烟眉、含露目，娇气、贵气、柔气、英气……唉，我也说不出了，要是能作一首描述一下就好了。

一见了林姑娘，我又忘情了，我说有空教我作诗吧。谁知我一提到诗，林姑娘更健谈起来了，还让我拜他为师，我开心极了，当即就拜师。

林姑娘教导我，作诗很简单，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对虚，实对实，若有奇句，可随心所欲，这叫“不以词害意”。我一听就乐了，原来“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规则倒是末事，头一等是立意要新奇。

我对林姑娘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比如“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姑娘说千万不可看这样的诗，因为太浅显了，一旦入了这种浅层次格局，以后的品味就很难提升了。

林姑娘让我先把王维的五言律读一百首，揣摩熟透，再读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一二百首李白的七言绝句，有这三个人打了底子，再看其他的，还夸我聪颖，不用一年就能成为诗翁！

怀揣着王摩诘全集，仿佛风都变的轻柔了，一路上花光柳影、鸟语溪声！

看完林姑娘圈红的王摩诘全集，我急不可待地去换杜甫的五言律，林姑娘问我有何心得，我知道师傅在考我了，我告诉姑娘：

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姑娘赞许地笑了。我又告诉姑娘为何有此感想：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宝二爷在一旁听了，竟然赞我三昧已通，我有点飘飘然了，逼着姑娘给我出个题目，诌一首试试，姑娘说昨晚的月亮很好，你作一首试试吧。

我欣喜不已，一边苦思，一边看杜律，终于诌了一首，我们家姑娘看了，笑说不好，不过可以让我师傅看看，斧正一二。我拿过去让林姑娘看了，她说措辞不雅，鼓励我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我知道自己的不足，马上进入疯魔状态，全身心的投入到创作之中，终于又做了一首，林姑娘逐字逐句的帮我分析，告诉我整体过于穿凿了，众人都赶来看，我们姑娘说不像吟月，倒像是吟月色了。

我的天呢，这还不好，看来还要挖心搜胆一番不可。

我满心想诗，晚上对灯出神，直到五更才朦胧睡了，不想精血诚聚，梦中偶成八句，醒来忙誊录出来，忙忙的来找林姑娘品评，众人见了，都跟来看。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

这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得到如此好的评价，当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从此我多了一个灵魂的世界！

这是我的前半生，我一生的幸福也浓缩在了大观园这一年的时光里。

后来相公娶了夏家小姐，我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也就有了判词所言：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雪芹先生认为我可以做薄命女子的领队人，如果他真的要写薄命女子传记，我倒也不反对，只是我想告诉他：

我命虽薄，却也有光，因为我做过一首关于月光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