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年代第十九章

发布时间:2025-09-27 10:36  浏览量:2

第十九章 新与旧的一场较量

1919年的春天,北京的天气冷暖交替,各种思潮在中国相互激荡。躁动中,新旧文化的交锋到了一个裉节上。

箭杆胡同9号小院,陈独秀一家已经搬来两年了。两年前栽的酸枣树已经有碗口粗了。高君曼在院子里搞了个花圃,栽了不少花。这个季节,新芽破土,小院已是春意盎然了。北厢房《新青年》编辑部内,每日照例被高君曼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的稿件堆得老高。这一期的值班编辑是高一涵和沈尹默,两人正在讨论编辑事宜。

陈独秀是个无拘无束、口无遮拦、不大考虑别人感受的人。他性格暴躁,喜欢批评人,而且不分场合,得罪了很多人。北大是文人成堆的地方,文人最讲究的是脸面,而陈独秀却是最不给人脸面的人。时间长了,很多文人怕他,不愿意在他手下工作,沈尹默就是其中一位。论感情,陈独秀与沈尹默接触很早,早年两人在杭州就是诗友,惺惺相惜,走得很近。正因为如此,陈独秀批评沈尹默也最多,往往让他下不了台。沈尹默经常感到委屈,背地里免不了对陈独秀有不少抱怨,甚至不想担任《新青年》编辑了。

高一涵和沈尹默在编辑部看了一上午的稿子,还剩下一半多,沈尹默就埋怨开了:“这个陈仲甫,那天说得很明确,他来负责《新青年》,可是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这么多文章,我们两个怎么看得过来!”

高一涵是陈独秀的铁杆粉丝,处处维护他,同时也有点看不惯沈尹默,觉得他有点矫情,就说:“看不过来也得看啊。仲甫现在是总司令,千头万绪都归到他那里。听说《新潮》那边被人围攻,他赶去解围了。”

快中午时,钱玄同和刘半农来了,一人手里拿着一摞稿子。沈尹默一见两人都拿着稿子,头都大了:“哎呀,又送稿子来了。你们要累死我呀!”

钱玄同解释说:“我们不光是送稿子,仲甫知道这一期稿子特别多,让我们两个参加编辑,二位不会不欢迎吧?”

高一涵大喜:“徳潜兄,你这是雪中送炭,有劳二位了。”

刘半农见桌上堆满了稿件,问:“这一期到底收到多少稿子了?”

高一涵摇摇头:“没有统计。仲甫、守常、鲁迅每人都写了好几篇。用我们安徽话说,简直‘淤了’。”

钱玄同不懂,问道:“什么叫‘淤了’?”

高一涵笑道:“就是太多了,堵塞了。”

不料沈尹默借题发挥起来:“我说你们安徽人是怎么啦,安福系的段祺瑞、徐树铮是安徽的,京师警察厅的吴炳湘是安徽的,北大这边陈独秀、胡适、高一涵也是安徽的。你们怎么就不能通融一下呢?难怪汤尔和跟我说,安徽人就是喜欢窝里斗。”

高一涵一听,没好气地说:“我看这个汤尔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最近他好像总在挑仲甫的刺。”

沈尹默和汤尔和走得近,也很维护他,说:“不是他挑刺,是仲甫做得太过了。你看看这些天的报纸就知道了,全是指斥仲甫的,说什么的都有,把蔡校长都卷进去了。”

钱玄同不高兴了,指着沈尹默的鼻子问:“我说老沈,你这立场有问题,你在为谁说话?”

沈尹默连忙解释:“不是我立场有问题,我是为蔡校长担忧。听说一大早傅增湘又把蔡校长请到教育部去了,估计又是为仲甫的事。”

果不其然,此时,北洋政府教育部,教育总长傅增湘办公室里,傅增湘和蔡元培面对面坐着,看情形,两人显然僵了很长时间了。

傅增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劝道:“孑民兄,你知道我的态度,我是支持你和陈独秀搞新文化的,可是现在压力太大了。你我都担着国家的干系,容不得掺入个人感情的。”

蔡元培毫不退让:“这不是个人感情的事,这是原则,是公理。”

“公理是要人来判定的。张长礼拿着《新青年》《新潮》和《国民》三本杂志到处告状,说你蔡元培和陈独秀‘实为纲常名教之罪人’,要弹劾我这个总长和你这个北大校长。昨天,马其昶也拿着几本《新青年》大闹总统府,要徐世昌对妖言惑众、危害朝纲的陈独秀、蔡元培严惩不贷。”傅增湘用手一指,“你再看看这些报纸、杂志,登的全是你北大的负面新闻啊。”

蔡元培疑惑地望着傅增湘:“有这等事?这个马其昶不是安徽孔教会的会长吗?怎么跑北京来了?”

“不光他来了,还带着好几个桐城派遗老遗少呢,专门告状来了。我还要告诉你,警察总监吴炳湘也给我发来了监控名单,其中就有北大的陈独秀和李大钊。”傅增湘把京师警察厅的公文往桌上一扔。

蔡元培一看,火了:“怎么着,他吴炳湘还要去北大抓人吗?沅叔,我要明确告诉你,这一次我蔡元培和北京大学是决不会低头屈服的。”

傅增湘连忙站起来递上茶水:“孑民兄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低头,而是提醒你要注意方式,善于变通,保护好自己。”

蔡元培抿了一口茶,放缓了口气:“沅叔老弟,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知道的也在我预料之中。感谢你对我们北大的关心和支持。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蛮干之人,能通融的地方我一定通融。我这就回去和他们商量,落实你的训示,怎样?”

傅增湘苦笑不语,看着蔡元培带着情绪走了。

出了教育部,蔡元培坐上马车,经东华门皇城马路回北大。车厢里,蔡元培很烦躁。几天来徐世昌、汪大燮、傅增湘和他的谈话以及突然发生的许多事情把他搞蒙了。都是私交不错的熟人,何以闹到势不两立甚至你死我活的地步?他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合适了,心里实在堵得慌。

蔡元培表面上很敦厚和善,内心里却是固执倔强,容易走极端、钻牛角尖。眼前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他越想气越不顺,就摇起车铃,大声喊道:“靠边,我想下去走走。”

马车靠边停下,蔡元培对车夫老崔说:“你把车赶到箭杆胡同那儿等我,我在这儿走走。”

三月的京城,柳树刚刚吐出新芽,护城河已经解冻,但还留有一些残冰。蔡元培望着皇城高高的围墙,心里泛起一种无助的惆怅和苦楚。

东华门大街,路边报亭里,摊主正在把刚到的报纸上架。蔡元培上前问:“今天的报纸来了吗?”

摊主应道:“刚到,您要什么报?”

蔡元培一眼看见摊主手中的《公言报》头版醒目的大标题“林纾致蔡鹤卿太史书”,赶忙从长衫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急切地说:“就要这张。”

接过报纸,蔡元培蹲在路边看了起来。

东总布胡同林纾的寓所来了不少遗老,满屋的花白头发之中,林纾手拿《公言报》,情绪非常激动:“诸位,听听我对蔡鹤卿说的,‘大学为全国师表,五常之所系属……你蔡鹤卿身为校长,理当管束好教员,不要任由他们胡闹。你看,自清末以来,你们就叫嚣去科举、停资格、废八股、斩豚尾、复天足、逐满人、扑专制、整军备……结果怎样?国家被你们弄得更弱了。现在你们又发展到覆孔孟、铲伦常,并以此为荣,老夫决不答应。老夫年垂七十,富贵功名,前三十年视若弃灰,今笃老,尚抱守残缺,至死不易其操’。”

屋里一片叫好声。张丰载低着头悄悄地溜走了。

林纾看了看众人,继续高声说道:“诸位高贤,近年来,北大陈独秀、胡适之、钱玄同等屡屡向我发难,污我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我一直没有回应。今天这封公开信连同那篇小说《荆生》,就算是我对所谓的新文化做出的正式答复了。”

所有的白头发都鼓起掌来。一位白头白胡子老者问:“林公,你不是还有一篇小说《妖梦》吗?何时发表呀?”

“这篇小说我已经撤回了。丰载,这事落实了吧?”林纾四下里望望,没有看到到张丰载,喃喃自语道,“刚才不是还看见他了吗?”

张长礼对身旁人小声说:“这小子准是又去工读互助社挖墙脚去了。”

法文进修馆工读互助社正在开会,社员们个个神情严肃。柳眉脸上还挂着泪水,浑身都在发抖。白兰搂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只手。

俞秀松主持会议:“同志们,今天这个会议很重要。大家都很关心《神州日报·半谷通讯》栏目连着几天刊登攻击我们工读互助社文章的事。这几篇文章无中生有,把我们工读互助社说成是受陈独秀等人操纵的反政府、反社会的极端组织,把我们互助社社员说成是六亲不认、无法无天、荒淫无耻的群氓,严重损坏了我们的声誉,直接影响了我们的生存。这几天,我们的勤工俭学业务量大大萎缩,亏损严重。现在,事情的真相已经弄清楚了。郭心刚同志,你给大家做个介绍吧。”

郭心刚手里拿着一摞材料站起来大声说:“经过调查,已经查明,黑手就是前几天来这里采访过各位的那个‘踩人’。他真名叫张丰载,北大法科四年级学生,兼任《神州日报·学海要闻》记者。这个《半谷通讯》是他自办的一个栏目,‘聊止’‘踩人’等都是他的笔名。张丰载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他的二叔张长礼曾经是袁世凯的内务总管,是翻译家林纾的门徒,现在给日本人做工程代理,是安福系的国会参议员。”

施存统对身旁的何孟雄说:“看看,我的感觉很准吧,我就知道这个‘踩人’不是好人。”

何孟雄不解地问:“我们和这个张丰载无冤无仇,他干吗要黑我们?”

郭心刚解释说:“张丰载本人也是林纾的学生,骨子里极端敌视新文化,和他二叔一样,是帝制复辟狂。他曾因在兰香班斗殴受到北大的警告处分,也多次受到陈独秀先生的训斥,因而心怀不满。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通过攻击我们工读互助社,嫁祸于蔡元培、陈独秀和北京大学,搞垮新文化和北大的改革。”

易群先气愤地说:“这个踩人简直坏透了。他还和他二叔一起拉拢我爸爸,鼓动我爸爸和张长礼联名写提案弹劾蔡校长,驱逐陈独秀。”

施存统爆发了:“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揭发他呀!”

俞秀松冷静地说:“这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和当前新旧两派的大论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刚才我们几个社委商量,觉得应该把这些情况向李大钊先生汇报,听听他的意见。”

会议一结束,俞秀松、陈延年等人起身直奔红楼图书馆。

李大钊听了他们的汇报,严肃地说:“你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个张丰载下一步要干什么?”

易群先抢着说:“这个我知道,张丰载私下对我说,下周国会要讨论张长礼和我爸爸的提案,希望我能支持我爸爸,确保他能到会,还说他可以说服我爸爸给我退婚。”

柳眉补充说:“他要我给他再提供一些关于陈独秀伯伯和延年、乔年一家的文字材料。”

郭心刚指着手中的报纸说:“有人告诉我张丰载出钱收买记者写造谣文章,《神州日报》刊登的关于陈学长、胡适教授和钱玄同教授已经辞职的消息就是他买通记者写的。”

“张丰载对你们起疑心了吗?”李大钊问易群先和柳眉。

柳眉不确定。易群先说:“应该没有,因为我们俩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真相的。”

“我想,我们先要不动声色,以免打草惊蛇,等到下周召开国会的时候,在会上揭穿他们的阴谋。最好能说服易群先的爸爸反戈一击。这几天我们暗中跟踪张丰载,争取拿到他收买记者的证据,到时公布于众。”陈延年镇定地说。

李大钊点点头,又看看易群先:“能做通你爸爸的工作吗?”

易群先有些迟疑:“光靠我们肯定不行。李先生,您认识章士钊先生吗?他曾经是我爸爸的上司,我爸爸最崇拜他。要是他能出面,准行。”

李大钊一拍大腿:“太好了,行严先生正好在北京。我带你们去找他。”

这时,邓中夏急急忙忙跑进来:“李先生,蔡校长要您赶紧到校长室去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

李大钊急忙赶到校长室,《新青年》的同人编辑都来了。蔡元培手里拿着两张《神州日报》,来回踱步,脸色极其难看。

陈独秀示意李大钊坐下后,说道:“蔡公,人都来了,你说说吧。”

蔡元培神色严峻:“开春以来,风云骤变,我北大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为了不使新文化和北大的改革夭折,我是一忍,再忍,三忍,但人家步步紧逼,必欲置我等于死地而后快,把什么下三烂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前天,林纾托章士钊带话给我,说是他已经把原来准备发表的第二篇小说撤回来了,可是昨天他就发表了给我的公开信,今天又发表了这篇叫《妖梦》的小说。豫才,你是写小说的高手,你给大家说说,这个《妖梦》是怎么攻击我们的。”

鲁迅拿起《神州日报》介绍道:“这篇《妖梦》说的是一个叫郑思康的人,梦游阴曹地府时发现一个白话学堂,学堂中全是魑魅魍魉。学堂里的校长元绪,是朱熹在《论语》注解中所说的蔡大龟,教务长田恒,副教务长秦二世,这几个妖人沆瀣一气,高唱白话诗、高论废古文,结果激怒了阴曹地府中的阿修罗王,阿修罗王把他们统统吃掉,使其化为臭不可闻的粪便。这篇《妖梦》跟《荆生》一样,用的都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手法。”

大家议论纷纷。刘半农对身旁的胡适说:“适之兄,你又从狄莫改名为秦二世了。”

蔡元培狠狠地敲着桌子:“比这篇小说影响更为恶劣的是《公言报》刊登的《请看北京大学思潮变迁之近状》一文。守常,你给大家说说他们是怎么评论北大思潮的。”

李大钊拿起《公言报》,气愤地说:“这篇综述完全是安福系政客的口气。文章说,自蔡元培执掌北大以来,引用非人,败坏士习,有目共睹。北大教授陈独秀以新派首领自居,绝对地废弃旧道德,毁斥伦常,诋排孔孟。教员中与陈独秀沆瀣一气的,主要有胡适、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高一涵等;学生闻风而起,服膺师说、张大其词者,亦不乏人。既先抒发其议论于《新青年》杂志,近又由其同派之学生创办一杂志曰《新潮》者,以张皇其学说,更有《每周评论》之印刷发行。唯北大同时创刊的《国故》杂志与《新潮》《新青年》《每周评论》等不一样,相互争辩,各守新旧。”

刘半农挥舞着手中的《神州日报》:“我刚才在来的路上买了这份《神州日报》,其中的《半谷通讯》说,陈独秀、胡适、陶孟和、刘半农等人已受到政府警告,还说陈独秀态度消极,并已离开北京。”

“现在是谣言满天飞,我刚才碰到两个熟人,问我是不是已经离开北大了。”钱玄同愤愤地说。

蔡元培再次重重地敲击桌子:“各位,今天我请大家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我蔡元培要亲自披挂上阵了。我要给林纾和《公言报》写公开信,与他们三堂对质。我还要去国会做证并召开新闻发布会,驳斥那些攻击北大的谬论,澄清那些谣言,以正视听。”

教授们个个义愤填膺。李大钊怒目圆睁:“各位,我最近读了俄国作家高尔基的一篇散文《海燕之歌》,它的最后一句话让人热血沸腾:‘Пустьсильнеегрянетбуря!’翻译成中文就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让我们以这句话互相勉励吧!”

教授们陆续走了,李大钊拉住陈独秀耳语了几句,陈独秀便又坐下。

李大钊汇报道:“蔡公,郭心刚和延年他们已经把《神州日报》和《公言报》造谣仲甫等人离开北大的事情查清楚了。此事为本校法科学生张丰载所为。”

“张丰载?”蔡元培急忙从桌上找出一封信,“这是我上午收到的一封信,就是张丰载写的,你们看看。”

陈独秀看了看,把信递给李大钊:“这个张丰载,几年前我就跟他打过交道,没想到竟如此阴险。”

“延年他们还查明,要弹劾傅总长和蔡公的国会议员张长礼就是张丰载的二叔,易夔龙也是张丰载居中串联的。”李大钊介绍道。

蔡元培怒不可遏:“内鬼!我堂堂北京大学竟会有这样的败类,一定要严惩不贷!”

李大钊建议道:“延年他们针对张丰载提出了计划,我觉得可以试试。”

蔡元培听了,狠狠地拍着桌子:“对,反击!”

反击开始了。前门大街,陈延年、陈乔年和郭心刚、白兰等人组织起一批报童满街吆喝着:“看新出版的《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北京大学发起大反攻;看蔡元培复信林琴南,再谈新文化主张;看陈独秀直面谣言,李大钊纵论新旧思潮之激战,鲁迅再发《敬告遗老》!”

邓中夏、赵世炎、毛泽东、傅斯年、罗家伦、许德珩等人拉起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

李大钊登台演讲:“我正告那些顽旧鬼祟、抱着腐败思想的人,你们应该本着你们所信的道理,光明磊落地出来同这新派思想家辩驳、讨论。你们若总是隐在人家的背后,想抱着那位‘伟丈夫’的大腿,拿强暴的势力压倒你们所反对的人,替你们出出气,或是作篇鬼话妄想的小说快快口,造段谣言宽宽心,那真是极无聊的举动。须知中国今日如果有真正觉醒的青年,断不怕你们那‘伟丈夫’的摧残;你们的‘伟丈夫’,也断不能摧残这些青年的精神。当年俄国的暴虐政府,也不知用尽多少残忍的心性,杀戮多少青年的志士,哪知道这些青年牺牲的血,都是培植革命自由之花的肥料;那些暗沉沉的监狱,都是这些青年运动奔劳的休息所;那暴横政府的压制,却为他们增加一层革命的新趣味。直到今日这样滔滔滚滚的新潮,一决不可复遏。”

李大钊的话语振聋发聩,听众群情激昂。

教育部小礼堂内,傅增湘亲自主持北京各高等学校通气会。他对参会的各位校长说:“最近京城各界对北京大学甚为关注,各种谣言甚嚣尘上。特别是蔡元培校长和林纾老先生的两封公开信发表之后,大家更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鉴于大家都很关心这个问题,今天我们就请当事人之一蔡元培校长来给我们做一个说明。”

蔡元培身着长衫登台:“各位同人,林纾先生对北大所责备者,不外两点,一曰‘覆孔孟,铲伦常’,二曰‘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下面我分别论之。对于第一点,无非是说《新青年》杂志中偶有一些对于孔子学说之批评。这是事实。但是,必须明确,《新青年》批孔,批的是那些托孔子学说以攻击新学说者,批的是孔教三纲而非孔子本身。袁世凯要用孔教三纲复辟帝制,这难道不该批吗?对于第二点,当作三种考察:一是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二是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义;三是北大所提倡的白话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我想答案不言而喻,无须我赘言。说到底,我和林纾先生争论的焦点是用什么理念办大学。他认为大学为五常之所系属,而我认为,北京大学应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这就是我执掌北大的理念。非如此,北大无法立足世界大学之林!”

台下议论纷纷,有的赞同,有的反对。

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小礼堂里座无虚席。长衫、短发、一字胡的鲁迅也在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生机蓬勃的新文化运动已经把曾经一度萎靡不振的周树人变成了朝气蓬勃、充满战斗精神的鲁迅。他以其特有的风格对台下的师生说:“自称清室举人的林纾,近来大发议论,要维护中华民国的名教纲常。这本可由他‘自语’,于我无涉。但看他气闹哄哄,很是可怜,所以我有几句话奉劝:‘你老既不是敝国的人,何苦来多管闲事,多淘闲气。近来公理战胜,小国都主张民族自决,就是东邻的强国,也屡次宣言不干涉中国内政。你老人家可以省事一点,安安静静地做个寓公,不要再干涉敝国的事情吧。你要是不识时务,硬要逆历史潮流而动,螳臂当车,那也没有办法。’他应该知道那样做的下场。”说到这里,鲁迅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摊开双手:“什么下场?碾着他的腿呗!”台下听众哈哈大笑。

东总布胡同林宅,林纾瘫坐在太师椅上,两眼发直,人完全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已经撤稿的小说《妖梦》竟然发表了。他是一个一辈子守信义的文人,也就是他经常自诩的“士”。作为文化人,林纾的言行很奇特、很复杂。一方面,他崇拜帝制,效忠大清皇帝,信奉孔孟之道,主张复古,反对新文化;另一方面,他又对西方文学兴趣盎然,花费大量心血翻译了众多的外国文学,把它介绍到了中国,这使他成为中国最著名、最有文学成就的翻译大家。他这种既誓死维护旧道统又竭力宣传西方文学的行为让人很难理解。其实,这就是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典型。他主张向西方学习,但不能改变中国的根本制度和思想文化。他从根本上认为,只有封建帝制和孔孟之道能够救中国,因而决不允许蔡元培等人反帝制、反孔,倡导新道德,并决心以命相争。文人相争,林纾恪守的信条是,君子坦荡荡,讲究光明磊落,凡事都摆在明面上,决不能搞蝇营狗苟的阴谋诡计。在他看来,人格大于天,诚信最重要。因此,《妖梦》的刊登一下子让他崩溃了。他觉得就像掉了魂,因为在别人眼里,他已经成了出尔反尔、被人耻笑的小人、恶人。他没脸向众人交代,更没脸再与蔡元培相争。他真是伤心透了。

张长礼、张丰载叔侄又来了。六十七岁的林纾一下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手持《神州日报》,气急败坏地质问:“张丰载,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一再保证已经撤稿了吗?怎么又登了出来?你给我解释清楚!”

张丰载做出无辜的样子:“老师,我确实向报社传达了您要求撤稿的意见,他们也答应了,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林纾痛心疾首,厉声斥责:“你不是我的学生!你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你让我如何面对蔡鹤卿,如何面对大众?”

张丰载假装痛心地说:“我去向蔡校长解释。”

林纾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蔡元培会听你的解释?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你这个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恶意陷老夫于不仁不义的小人!我与你一刀两断,势不两立!”

林纾气急败坏,快要疯了。张长礼赶紧上前劝道:“恩师莫急,恩师莫急。要我看呀,撕破了脸皮也好,反正下周我们就要和蔡元培在国会对质了。”

林纾绝望地摆摆手,两眼露出少有的凶光:“你们走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文人和政客本就是两股道上的车,永远上不了同一条轨道。”

张长礼和张丰载一前一后来到兰香班,被老鸨迎上了楼。

一身伙计打扮的陈乔年提着茶壶跟进来摆放点心、沏茶倒水。张长礼叼起一支雪茄,等着陈乔年点火,陈乔年却毫无反应。张长礼瞪了陈乔年一眼:“怎么这么没眼力见?新来的?”

陈乔年赶紧拿起火柴点烟,答道:“是,今天是头一回伺候老爷。”

张长礼:“哪儿人呀?”

陈乔年:“江苏的。”

张长礼:“多大啦?”

陈乔年:“十六。”

张长礼:“难怪不会干活,还是个雏鸟。行,你出去吧,喊你时再进来。”

陈乔年把门掩上,走了几步又悄悄踅回来,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屋里,张丰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道:“二叔,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张长礼疑惑道:“怎么啦?你给蔡元培的信送去了吗?”

张丰载答道:“送去两天了,杳无音信。”

张长礼略感奇怪:“你信上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我是北大的学生,身兼好几家报社的记者。林纾是我在五常中学读书时的老师,他的两篇小说都是由我分别推荐给《新申报》和《神州日报》的。林纾确实要我把《妖梦》撤回来,但由于报社已经发排,未能如愿。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承担。不过我认为,林纾的这两篇小说堪称文学极品,北大应该有这个胸怀,将它在校刊发表。”

“傻小子,你这不是给蔡元培火上浇油吗,他看了还能不大发雷霆?”张长礼责怪道。

“我就是想让他发火,他一发火,他的那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高帽就被他自己给摘掉了。”

张长礼笑了:“好小子,你这是激将法啊。行,有种!有什么事二叔给你兜着。我已经和吴炳湘说好了,你一毕业就到京师警察厅去工作。”

“其实我就想留在北大。以前的北大多好,挣钱多、乐逍遥、名声大、好办事。现在来了蔡元培、陈独秀搞什么新文化、新道德,上次逛了一次兰香班,就给我来了个警告处分。这两个人不走,我留在北大也没有什么意思。”

张长礼用手指戳了一下张丰载的头:“我看你呀,就是陈独秀、鲁迅批判的那种假道学,流氓身上披个文人外衣,打着做学问的招牌干坏事。”

张丰载连忙转移话题,问起国会辩论的事。张长礼说:“提案早就交上去了,易夔龙领衔,后天也由他做提案说明,我躲在幕后帮腔看热闹。”

张丰载问:“您估计这个提案能通过吗?”

张长礼说:“想都别想。通过提案需要三分之二的赞成票数,国会里有很多议员是支持新文化的,还有很多人是蔡元培的故旧新朋,怎么可能通过!说到底,我们弄的就是个闹剧,恶心一下蔡元培、陈独秀这些人,造造舆论,再给政府制造点压力,达到这些目的也就行了。”

张丰载恍然大悟:“怪不得您要把易夔龙推到前台去当那个打鬼的钟馗。二叔,好手段呀!”

张长礼摇摇头,不放心地说:“这个易夔龙可不是一般的钟馗,他世代经商,精明得很。他女儿那边,你都联络好了吧?”

张丰载答道:“没问题,他那个女儿是个二百五,一根筋。我跟她说只要跟我合作,我就让她爸爸同意她退婚,她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张长礼叮嘱张丰载:“最重要的是记者。后天到会的议员和旁听的人不会很多,如果不多找些记者去造势,这个闹剧就闹不起来。”

张丰载告诉他,请了三十人,还有外国记者,四个欧美的,两个日本的,包括《泰晤士报》记者爱德华和日本记者中岛一郎。

张长礼看了看记者名单,点点头:“好!稿子准备好了吗?”

张丰载从书包里拿出一摞油印品:“我办事,您放心。”

“好,这事就交给你了。”张长礼往床上一躺,喊道,“伙计。”

一直站在门口的陈乔年有意延迟几秒钟才推门进来:“老爷,有什么吩咐?”

张长礼懒洋洋地说:“续水。”

陈乔年上前倒水,故意把水倒在桌上。

名单和稿子被浇湿了,张丰载跳起来大骂道:“你小子找死啊,会不会干活?”

陈乔年连忙拿起名单和稿子:“对不起老爷,我给您晾干。”说着把那些纸一张一张地摊在地毯和香案上。张丰载气得恨不得踢陈乔年几脚。

张长礼过来看看,说道:“还好,没湿透,晾一晾还行。”

他拍了一下陈乔年,问道:“你这个雏鸟,识字吗?”

乔年摇头:“不识字。要是识字哪会在这地方当伙计?”

张长礼点点头:“说的也是。幸亏你小子不识字,不然你就倒大霉了。好了,别弄了,去把老鸨给我叫来。”

陈乔年悄悄地把一张纸塞进了棉衣里。

工读互助社的食堂里,社员们围成一桌,正在策划行动方案,每个人都精神振奋、跃跃欲试。

俞秀松激动地说:“同志们,现在我宣布今晚行动的分工。第一组,何孟雄、施存统,护送易群先去见国会议员易夔龙,任务是说服易夔龙撤销与张长礼联署的弹劾教育总长傅增湘、北大校长蔡元培的议案。”

易群先心神不定,喃喃自语:“不知道爸爸愿不愿见我。”

俞秀松宽慰她说:“放心吧,李大钊先生说,章士钊先生已经给你爸爸打了电话,你爸爸同意见我们。我们除了要转交章士钊先生的信件之外,更重要的是说服你爸爸配合我们的行动。”

俞秀松接着宣布:“第二组,陈延年、陈乔年、柳眉明天去找《泰晤士报》记者爱德华,揭露张丰载的丑行,争取他对我们的支持。第三组由我们放映组的同志负责去找日本记者中岛一郎,争取说服他站在我们一边。第四组,郭心刚、刘海威、白兰负责收集、整理并油印相关证据材料。”

第二天,宣武门西国会议事大厅,议员席上稀稀拉拉坐着几十个议员。

张长礼故作轻松,与议员们谈笑风生。一位王姓议员对坐在身边的张长礼说:“长礼兄,今天就看你的了。”

张长礼笑道:“哪里,今天的主角是易夔龙,一会儿就该他闪亮登场了。”

“敢情你是那幕后拉线的。那你得留神,易夔龙可是条犟龙,当心他把你那线给扯断了。”王议员打趣道。

张长礼站起来东张西望,自言自语道:“这易夔龙去哪了?”

王议员把他拉回座位:“别找啦,他那么爱出风头的人,此时肯定在后台候场呢,从那儿就直奔主席台才引人注目。”

张长礼自言自语:“这么说,好戏就要开场了。”

来了很多记者,不少人拿着照相机对准发言席,有的正在拍照。张丰载和他的一班小兄弟再加上他们组织的一些人坐在观众席上。

蔡元培领着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高一涵等人进入会场。工作人员引导蔡元培和陈独秀坐在辩护席上,其他人坐在他们身后。

邓中夏带领北大的学生也来了,他们坐在观众席中间,北大方阵的左边是赵世炎、毛泽东和其他学校的一些青年学生,右边是俞秀松、陈延年和工读互助社社员。

铃声响了。坐在主席台上的副议长田应璜站起来宣布:“今天上午国会咨询会的主要议题是讨论易夔龙、张长礼等议员的提案,提案的内容是质疑教育总长傅增湘、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纵容陈独秀、胡适等人鼓吹新文化,覆孔孟,铲伦常,扰乱道德思想,危害社会秩序。议程有三:一、提案人做提案说明;二、咨询辩论;三、议员表决。首先请提案第一署名人易夔龙议员做提案说明。”

记者的照相机和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对着后台通道,但过了好半晌也没有人出来。田应璜愕然,提高嗓门喊道:“有请易夔龙议员做提案说明!”

还是没有人出来。

全场哗然。观众席上开始骚动起来。

张长礼如坐针毡,头上都冒汗了。工读互助社的人互递眼色,心中窃喜。工作人员慌忙跑向后台,很快又返回对田应璜耳语。田应璜转向议员席:“张长礼议员,易夔龙议员没有到会,这是怎么回事?”

张长礼知道出事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观众席上,易群先站起来:“议长先生,我是易夔龙的女儿,他有一封信让我转呈给您。”

田应璜打开一看,皱起了眉头:“这算怎么回事,这算怎么回事?”

议员席中有人问道:“子琮兄,是什么情况应该告诉大家,我们有知情权。”观众席上也哄闹起来。

田应璜连忙示意大家安静:“各位,议员易夔龙临时有急事办理,特来函请假。”

易群先大声喊道:“不对!我爸爸信上说他因一时糊涂,受张长礼欺骗,在张长礼写好的提案上签了名。现在他要撤销这个提案,揭发张长礼的阴谋,并向傅增湘教育总长、蔡元培校长和陈独秀先生道歉,择日分别登门请罪。”

议事大厅顿时像炸开了锅一样。有人高喊:“张长礼在那里!”所有目光和镁光灯都投向了议员席。

郭心刚高呼:“张长礼出来!”

同学们跟着高呼:“张长礼出来!”

张长礼吓得脸色发白,躲在王议员身后喃喃自语:“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丰载见势不妙,赶紧指挥他的小兄弟跑去保护张长礼。田应璜急得六神无主。身旁工作人员提醒他:“议长,赶紧宣布休会吧,不然要出大事。”田应璜如梦初醒,抢过麦克风大声宣布:“各位,既然易夔龙议员已经撤销了提案,今天的咨询会就结束了,现在休会。”

辩论席上,蔡元培站了起来:“我抗议!堂堂中华民国参议院正式发公函通知我来接受质询,现在又莫名其妙草草收场,你们这是拿国家的尊严和公民的人格作儿戏,我不能答应!”

观众席上一片吼声:“我们也不答应!”

田应璜连连向蔡元培拱手:“孑民兄,易夔龙已经撤销了提案,并表示要给你登门请罪。你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吧。”

蔡元培不依不饶:“易夔龙撤销了提案,可是张长礼并没有撤销提案,那就请张长礼议员来给我们一个解释吧。”

张长礼见张丰载带来的十几个小兄弟在身旁保护,又有了一些底气,大声说道:“易夔龙出尔反尔,嫁祸于人。他是提案的始作俑者,我是被迫签名的,此事与我无涉。”

易群先大声叫道:“他胡说。我爸爸亲口告诉我,就是这个张长礼和他的侄儿张丰载拿着写好的提案去找他签名的。他俩合伙欺骗我爸爸,说我是受到蔡元培、陈独秀的蛊惑才离家出走参加工读互助社的,只有扳倒蔡元培和陈独秀,我才能脱离危境、回归家庭。”

观众席上,柳眉也大声说:“我证明,张长礼的侄儿张丰载多次以欺骗手段获取我们工读互助社成员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等资料,写匿名文章造谣,栽赃蔡元培、陈独秀先生。”

张丰载大叫:“你们这是诽谤!你们有什么证据?”

田应璜大声说道:“诸位,这里是国会议事大厅,是个严肃的地方,各位说出的每句话都必须有确凿的证据。”

陈乔年站了起来:“张长礼议员、张丰载先生,您二位还认得我这个兰香班小伙计吗?田议长,我手上的这几张纸,就是两位张先生为记者写好的抹黑蔡元培、陈独秀的新闻稿,这就是证据。”全场哗然。

记者群中,《泰晤士报》的爱德华也站了出来:“我可以证明这位小先生的证词是真实的。这个张丰载就是《神州日报·半谷通讯》的创办人,他不仅自己写文章造谣抹黑北大,还花钱雇用其他记者帮他发稿,散布谣言。这就是他昨天让人给我送来的稿件和佣金。他给我提供的新闻稿说,陈独秀、胡适、钱玄同三位教授已经被北京大学开除。请问蔡元培校长,这是真的吗?”

蔡元培回应说:“陈独秀、胡适、钱玄同三位教授就在我身旁,今天他们是代表北京大学来参加质询会的。爱德华先生,这还不足以说明您手上的那份所谓的新闻是无耻的谎言吗?”

日本记者中岛一郎也站起来做证:“我也收到了这位张公子送来的红包和稿件。虽然我并不赞成《新青年》和《新潮》提出的一些主张,但是作为记者,我坚决反对有偿新闻和虚假新闻,我认为这是对记者道德底线的一种挑战。”

一位中国记者举着手中的稿件大声说:“我证明,我们报社刊登的有关北大的报道都是张丰载花钱买到的。看,这就是他给我们提供的关于今天国会质询的消息稿,和这位小先生手里拿的稿件是一样的。”

记者的照相机全都对准了张丰载和张长礼。易群先脱掉一只鞋子向张丰载扔去,张丰载一偏头,鞋子正好砸在张长礼头上,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田应璜急得挥手大叫:“散会,散会。大家赶快退场!”

王议员推着惊慌失措的张长礼说:“还不赶紧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张丰载指挥着小兄弟们护着张长礼向后台跑去。

大厅里嘘声一片。

国会大楼门口,蔡元培等被一群中外记者包围起来。爱德华问蔡元培:“我很想知道您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的看法。”

蔡元培凛然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公理必定战胜强权,这是天道!”

中岛一郎走上前来问道:“蔡先生,谁是刚才那一幕的总导演?您事先知道这一切吗?”

蔡元培答道:“我和诸位一样,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很好奇。你如果知道内幕,请给我透露一点行吗?”

爱德华继续采访:“蔡校长,我对北京大学和《新青年》的事情很感兴趣。我能够去北大采访吗?”

蔡元培回应道:“北京大学的改革是透明的,欢迎各位新闻界的朋友到北大来采访并给予客观公正的报道。不过,关于北大和《新青年》的关系,您可以问问陈独秀学长。”

爱德华转向陈独秀:“陈学长,可以吗?”

陈独秀答道:“当然可以。《新青年》杂志社确实聘请了北京大学一些教授实行同人编辑,但是《新青年》是一份独立经营的杂志,与北京大学并没有隶属关系。《新青年》的一切行为均由它的编辑部负责,与其他任何单位无涉。”

中岛一郎问道:“我感觉现在从政府到新闻界对《新青年》多有微词,似乎有一种合力围剿之势。请问陈学长,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陈独秀想了想,答道:“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最近我会写一篇文章,对您提出的问题和《新青年》的立场做一个回答。”

北大红楼图书馆阅览室,《新青年》《新潮》两家杂志社和平民教育讲演团、工读互助社欢聚一堂,庆祝胜利。

易群先和何孟雄、施存统三人高兴地抱成一团转圈,为他们第一小组的完美表现欢呼雀跃。

李大钊走过来拍拍他们的肩膀:“好样的,群先,今天你立了头功!”

易群先异常兴奋:“李先生,我爸爸已经同意我退婚,也不反对我参加工读互助社了。”

李大钊:“好啊,这就应了《国际歌》那句歌词——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刘半农走过来:“这位小姑娘,你今天最出彩的表现就是扔鞋子。我觉得没准这扔鞋子以后就成中华民国国会的保留节目了。”众人大笑起来。

陈延年和柳眉站在一个角落里对视着。陈延年赞许地看着柳眉:“今天你真勇敢。”

柳眉轻声说:“我轻信了那个张丰载,差点害了你和陈伯伯。”

陈延年扶住柳眉的双肩:“吃一堑,长一智。别在意,我们是一家人。”

蔡元培、陈独秀坐在一边聊天。蔡元培感激地说:“仲甫,谢谢你今天的答记者问,把《新青年》和北大撇开,为北大减轻了压力。”

“现在北洋政府把《新青年》看成洪水猛兽,我们不能作茧自缚。关系撇清了,我们就无所顾忌,轻装上阵,更有利于战斗。”陈独秀说道。

邓中夏和傅斯年兴高采烈地跑进来,邓中夏向蔡元培报告说:“蔡校长,林纾在《公言报》再次发表公开信,向您道歉了。”

大家都走过来听邓中夏介绍情况。

邓中夏拿起报纸:“林老先生说自己因近年来耳闻目睹许多抨击旧文化的言行,忍无可忍,导致在给蔡校长的信中一时冲动,失去理智,讲了许多过激的话,传播了许多不实之词,给您和北大造成伤害,十分抱歉,请予原谅。他解释说,他的小说和信中使用了一些辱骂性语言,并非针对北大教师,请蔡校长不必怀疑。但林老先生还是坚持他反对新文化的态度。他在信中泣血明志,表示要拼其残年,极力卫道,必使反舌无声而后已。”

蔡元培听后点点头:“这个林琴南倒也不失为高古之士。”

陈独秀鼓掌道:“痛快!这林老先生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我要为他鼓掌。”

刘师培拄着拐杖,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蔡公、仲甫,我有话要说。”

蔡元培连忙上前扶住刘师培:“申叔兄,你怎么也来了?”

“蔡公,我写了一封信,念给您听听。”刘师培读起来,“《公言报》主笔大鉴:读十八日贵报《北京学界思潮变迁》一则,多与事实不符。鄙人虽主大学讲席,然抱疾岁余,闭关谢客,于校中教员素鲜接洽,安有结合之事?又《国故》月刊由文科学员发起,虽以保存国粹为宗旨,亦非与《新潮》诸杂志互相争辩也。祈即查照更正,是为至荷!刘师培启。”众人鼓掌。

陈独秀过来拍拍刘师培的肩膀:“申叔兄,你还算有点良心。”

刘师培猛一摇头:“我还要申明,对你陈仲甫的那一套主张,我至死也不会同意的。”

陈独秀大笑道:“行,就冲你今天这一纸申明,我陈独秀愿意和你接着争论、接着战斗。”

蔡元培微笑道:“好啊,该说话的都发声了,下面就如何处置张丰载,大家发言表态。”

胡适第一个表明态度:“蔡公,张丰载原本品行不端、不学无术,这次又造谣诽谤,毁我北大声誉,这样的小人,北大决不能姑息养奸。”

有人高呼:“开除张丰载,扫出北大!”

众人大声响应:“开除张丰载,扫出北大!”

几天以后,北大红楼告示栏上贴出了布告:“学生张丰载屡次通信于京沪各报,传播无根据之谣言,损坏本校名誉,依本校规程第六章第四十六条第一项,令其退学。此布。”

一拨又一拨的人,左三层右三层,把告示栏围得水泄不通。郭心刚念完布告,大喊:“北大英明,大快人心!”

有人接着大喊:“张丰载滚出北大!”同学们欢呼起来。

北京新闻界对于《新青年》的联合采访在北大小礼堂如期举行。

蔡元培亲自担任主持,《新青年》同人编辑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李大钊、鲁迅等端坐台上。

陈独秀自然是记者追逐的对象。英国记者爱德华首先提问:“陈独秀先生,最近我看到许多不利于《新青年》的文章和报道,你怎么看待这些非难?《新青年》这三年来究竟做了些什么?”

陈独秀特意穿了西装,容光焕发。他以习惯的演讲方式回答说:“三年以来,某些人一再称本刊为破坏性杂志,说本刊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洁、破坏旧伦理、破坏旧艺术、破坏旧宗教、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对这些指责,本社同人当然直认不讳。我们为什么要破坏这些东西呢?只因为我们拥护‘德莫克拉西和赛因斯两位先生’。本刊认为,在当今中国,要拥护‘德先生’,就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洁、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赛先生’,就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和‘赛先生’,就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要说本刊三年来做了些什么,无非就是这些。”

美国记者提问:“在我看来,在中国推行民主和科学,是很困难的,甚至是很危险的事情。陈先生,你会坚持吗?”

陈独秀回答:“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他们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的一切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招来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我们就是断头流血也决不推辞。”

意大利记者提问:“陈先生,我知道您在倡导新文化运动,我很想知道,您希望新文化运动对中国社会发展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陈独秀回答:“新文化运动对中国的影响当然不局限在文化方面。新文化运动影响到产业上,应该令劳动者觉悟他们自己的地位,令资本家把劳动者当作同类的‘人’看待,不要当作机器、牛马、奴隶看待。新文化运动影响到政治上,是要创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现实政治的羁绊。譬如中国的现实政治,都是一班无聊政客在那里造谣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无关系,不过是各派的政客拥着各派的军人争权夺利,好像狗争骨头一般罢了。他们的争夺是狗的运动,新文化运动是人的运动。我们只应该拿人的运动来轰散那狗的运动,不应该抛弃我们人的运动去加入他们狗的运动!”

日本记者向李大钊提问:“最近我读了李大钊先生写的不少文章,感到您对马克思主义很感兴趣,对俄国的十月革命多有赞美之词。您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吗?”

李大钊也破例穿了西装,他以惯常的富有亲和力的语言平静地回答:“作为一个追求真理的读书人,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尽管我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还很肤浅,但我认为它是当今世界最先进的科学理论。至于俄国的十月革命后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我认为它是迄今为止人类社会最先进的制度,我对这种制度心驰神往。”

爱德华再次向陈独秀提问:“您怎样看待美国总统威尔逊最近的言行和美国的民主制度?”

陈独秀答道:“胡适教授在美国学习多年,这个问题我请胡教授来回答。”胡适今天也刻意做了准备,甚是精神。半天没有记者向他提问,他有点失落。当陈独秀推荐他回答时,他并不推辞,侃侃而谈:“美国总统威尔逊在最近的十四条声明中提出公理战胜强权,我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光芒四射的观点。陈独秀教授最近写了一篇文章,称威尔逊总统是‘天下第一好人’,我甚为赞同。至于说到美国的民主制度,我认为它是当今世界最好的制度。而且我认为,中国要发展,必须向美国学习,全面引进美国的制度。”他还高兴地宣布,他的导师杜威教授不久将访问中国,他将全程陪同他的导师在中国“布道”,为国人解惑。

中岛一郎再次提问:“听了李大钊先生和胡适教授的发言,我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两人的观点差异很大。一个主张学习苏联,一个主张全盘照搬美国。请问二位是否经常在这个问题上争论?”

胡适刚要说话,蔡元培把话筒抢了过来。他微笑着对中岛一郎说:“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您应该知道,我们北京大学的办学理念中有一个词,叫作‘兼容并包’。教授之中,不同的观点很多,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工作和友情,因为我们都秉承一个古老的理念——君子和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