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自述4:吃自助餐吃不完也要尽量多拿的评审,便可用金劳收买
发布时间:2025-07-08 23:40 浏览量:1
亚洲影展
20世纪60年代,亚洲各国都有他们的电影事业。日本有五大公司:东宝、松竹、大映、东映和日活。菲律宾、印尼、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也各有电影制作公司。另一支大势力,是韩国申相玉的申氏公司。
当时中国香港以邵氏最为实力雄厚。
几位大老板在一起吃饭时,有人提出,不如办一个"亚洲影展",大家不仅可以互相交流,还可交易,搞成一个电影市场,大家一拍即合。
自此,亚洲影展在东亚、东南亚的各大都市轮番举行。日本人最为热心,出钱出力地办了很多届。在那个年代,日本人的制作水准最高,要真正竞选的话,奖项一定被他们全部包了,但日本的五大公司志在卖版权,并不在意奖项,谁得奖都行。
各方均选派出一至二名评审员。有一年,六先生忽然跟我说:"新加坡的这次亚洲影展的评审,今年由你担任。"
"什么?我有什么资格?"我问。
"你在学校时写过影评并在报纸上发表了,凭这一点,你就够资格。我说行,你就行。"他说。
其实,六先生之所以要我成为影展的一分子,是因为要交给我一个重大任务﹣﹣暗中和其他评审联络感情,协调他们的评审意见。
"要怎么做才好呢?"我问。
"到时邹文怀会教你的。"他回答。
"我会替你准备些礼物。"邹先生说。
什么礼物呢?黄金的劳力士手表,就是香港人所说的"金劳"了。这表在当年价值不菲,每个男人都想拥有。事前,邹先生买了一批"金劳"给我,我就把"金劳"一个个地送给各位评审。这在当时是一种见怪不怪的行业风气。
也不是每一位评审都贪心,有些人很正直,不受引诱。"金劳"要送谁?那就要看人了。怎么看?从吃自助餐时的表现就可以观察出一二。那些吃不完也要尽量多拿的评审,便可用"金劳"来收买。
另外,影展有一套评分的计算规则。最高分为十分,一般评审是这样给分数的:自己喜欢的电影或演员,给个七八分,不喜欢的给四五分。也有一些肮脏的招数﹣﹣给想支持的对象打十分,给竞争方的电影打零分,这么一来,就可以一下子把分数拉开。
这一招很有用,后来我当《料理的铁人》的评审时,电视台方面有时候不想让挑战者赢,就和请来的评审私下讲好,让"铁人"得奖。为了比赛的公平,如果挑战者的技巧突出的话,我会一下子给出十分,给"铁人"零分,这么一来就能让挑战者赢。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节目组本来设定有三名评审,后来增加到五名,我就变成了少数派。电视台的节目不过是娱乐观众,我后来便也不在乎了,当成一场游戏。亚洲影展也是如此。担任亚洲影展评审时,我还是日本大学艺术部映画学科的学生,同一所大学的教授担任那次亚洲影展的日方评审。在大会上,他一直瞪着我,但认不得我是谁,问在什么地方遇见过我,我微笑不语。
有一位评审叫熊式一,在影艺圈颇有声望,也曾经组织过剧团公演他编的戏剧。熊式一这个人身材矮小,喜穿一件长衫,爱去拉女明星的手。有一年,影展在汉城举行,他人不见了,工作人员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年轻,口无遮拦地叫工作人员到韩国女明星的裙子里面去找。
同年的评审还有来自香港地区的刘大林,他主编的《亚洲杂志》( Asia Magazine )在当时很有影响力,我和他最谈得来。我们被申相玉请去参加伎生派对。伎生是韩国的艺妓,卖艺不卖身的。刘大林是中俄混血儿,但长得并没有洋人相,除了眼睛是碧绿色的。那些伎生纷纷被他那对绿眼迷住了,主动凑上前去,我就没有那个福分了。
同是混血儿的还有胡燕妮。她刚与公司签约,就被派来影展走红地毯。她的美艳实在令人震撼,我陪她走上影展会场的台阶时,各国的女明星都停下来转头去看她。男人看美女理所当然,但惹得美女也看美女,就说明后者是真的漂亮得厉害。
我接连当了好几届影展的评审,熟能生巧。大家争得最厉害的奖项是最佳男、女主角奖。虽然当年的奖项并没什么公信力,但是作为噱头在电影上映时宣传,是的确有助于票房的,各方都争着要这些奖。
其实评奖就像是在分猪肉﹣﹣中国香港有了最佳女主角奖,最佳男主角奖就要给韩国或日本,其他奖项就要分给印尼或菲律宾等。
在武侠片和动作片尚未大行其道的年代,参展方拍的多数是哭哭啼啼的文艺片,情节比较俗套,不是男主角患癌症就是女主角得肺结核,各种死法,无奇不有。我在背后说坏话:那不是亚洲影展,是亚洲医院展。
有一年,我提前做了准备,台湾地区的评审虽然收了礼物,但这两个"阴阴湿湿"的影评人却背叛了我,把奖项分给了他们自己看中的电影。我人生第一次遭受背叛,更知人心险恶。任务没有完成,我沮丧得很。
六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道:"不必太过介意,明年记得除了'金劳'之外,再多准备几个爱马仕皮包。"
《龙虎斗》
有一天,王羽忽然向邹文怀提出:"我要做导演!"
当年,做导演并非一件易事,需要先升任场记、副导演后才有机会尝试,是学徒制的,不像后来那些动作片崛起后,武师演过几部戏后也可以当导演。明星当导演也行,但得有丰富的经验。王羽当时还很年轻,他生于一九四三年,提出要拍《龙虎斗》时,才不过二十五岁。那么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能让人信得过?片场中的老辈们议论纷纷,把他当笑话看。但大家也知道他个性刚烈,如果此事不成,他一定会罢拍抗议。
听到这消息时六先生刚好在韩国。他到韩国是给自己放几天假,吃吃美食,也停下来看看韩国的电影,探寻有什么方面可以"借用"。我虽然作陪,但听不懂韩语,翻译工作就由一位在汉城开餐厅的中国籍的金太太负责。金太太虽然不再年轻,但风韵犹存,每天炖人参汤给六先生喝,我也便轻松地跟着吃吃喝喝。
六先生返港后着手处理"王羽事件"。在评估了相关利害关系后,六先生决定:既然王羽想拍就让他来拍,反正如果拍得不好,可以由其他人来补救。
电影拍得很顺利。王羽很有把握地把戏一场场地完成。电影的结局"生死斗"那场戏要在雪景中拍摄,为了节省制作经费,他就把摄制团队拉到韩国去拍。谁来联络外景的事?金太太主动请缨。虽说她并无制作电影的经验,但是人力物力雄厚,有什么事办不了呢?
王羽到了韩国后,提出要高台取景,金太太即刻叫人用巨木搭了一座又高又大的高台,重得要死,几个人都搬不动。这里我要介绍一下背景,朝鲜战争结束后,韩国的山大多被轰炸得光秃秃的,木材非常紧张。餐厅里的一次性木筷子也被禁用,如被政府发现一根一次性木筷,餐厅就要被罚停业一天,一堆木筷子,餐厅不知要停业多久。由此来看,搭那么一个高台,当然要花不少钱。
虽然花了不少钱,但高台因移动不便,王羽并不满意。再加上他要求的其他条件也没达到预期,他大发脾气,要邹文怀把在日本的小蔡派来,代替金太太。
传真发到东京,要我即刻动身,马上到机场买票,其他一切都不必管了。我从办公室冲到羽田机场搭飞机,连家里养的一笼小鸟也无法顾及,匆匆地飞到汉城。
高台嘛,这还不容易解决?向申相玉借一个好了!他有一个庞大的制作公司,什么都有。申相玉也在日本念过书,我和他可以用日语交流。在参加亚洲影展时,我们两人最谈得来。他当我是好友,全力帮我,把他最好的制作班底借给我用,拍摄工作即刻顺利进行。
因为春节临近,香港的工作人员都盼望着回去过年,外景队便也不去雪岳山了,改在市中心附近的公园里拍摄。那个时节,汉城到处都是雪,不必老远地去找。
我们每天赶工,王羽又导又演,甚有把握的样子。精力十足的他,早上拍戏,晚上喝酒,到了午饭时间,还要人陪他玩。
玩什么?那是一种你推我、我推你,斗推的游戏,谁被推倒在地上谁就输了。我体力有限,当然不肯和他玩,他就找到了副导演吴思远来作陪。当吴思远被他推倒时,一不小心把眼镜摔碎了,那个塑料镜框很尖锐,将他的眼角的一块皮肉切了下来,伤口流出血来。我们都冲上前替他包扎伤口,这老兄第一个反应却是:"破了相了,还怎么泡妞?"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我现在想起来,当时真是没有良心。
《龙虎斗》一片的主演有王羽、罗烈,另有陈星及王钟在片中饰演他们的手下。当年,韩国电影还没有繁荣,先是文艺片当道,后来引入了很多中国台湾地区的片子,再后来就被邵氏的武侠片霸占了市场。王羽主演的《独臂刀》,当时的韩国人几乎人人看过。我们拍戏时,也有很多韩国影迷来围观。他们一看到王羽,都举起一只手大叫" unpari "-﹣韩语"独臂"的意思。
当年,全韩国最好的酒店是"半岛"。我记得第一次以学生身份去韩国旅游时,看到这家酒店前有几百个夜女郎在争生意,场面极为热闹。邵氏拍《独臂刀》时,韩国经济已转好,夜女郎们全部消失了。拍《龙虎斗》时,我们全体工作人员就住在这家酒店中。有一天,三更半夜铃声大作,原来是起火了,大家匆忙逃到屋外去。消防员来救火时,因天气太冷,消防栓里的水已经被冻成了冰,流不出来,结果大家就这么看着整家酒店被烧毁。
于是,我们搬到另一家酒店去住。大家心里想的最多的是:戏能不能顺利拍完,我们来不来得及回香港过个好年?
忽然,天气开始变化,虽然仍然冷,但雪已不下了,又过几天,大地回春,雪开始融化。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拍戏场地的雪一点点化掉。剧组搬回雪岳山去拍?那边倒是还有雪,但是背景已连接不上了。我们的"龙虎斗",简直是天气和人类的斗争。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我突发奇想,叫当地的工作人员四处买面粉去。韩国人喜吃中国的炸酱面,面条要用面粉来制作,这里当然有面粉卖。大批的工作人员拼了老命,跑遍市场去收集。
收回来的面粉要往地上铺,一车铺完又铺一车,场地的前后都要铺满,才能进行拍摄。好了,拍到最后一天,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众人欢天喜地地回香港去,我则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了东京。我养在公寓中的小鸟已经饿死了,罪过,罪过啊!我从此明确,如果自己照顾不到,就不要养宠物了。
《裸尸痕》
我在日本那些年,从香港来的外景队逐年增多,井上梅次的多部电影在东京拍摄。我和日本的电影工作人员熟了,慢慢地组织了一套很强的班底。
六先生来日本时,我问他:"通常在香港拍一部戏需要多少个工作日?"
"六十个。"他回答,"有时还不止。"
"那平均拍一部戏要花多少钱呢?"
六先生回答不出。当年,制作费由会计部主管,花多少提多少预算,总之,最终都有钱赚,也就不去算得那么细了。那是美好的电影的黄金年代。
"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量。"六先生说,"一年生产四十部电影是目标。"
我心中盘算一下,大胆地向六先生提出:"要是我们在日本拍,香港只需派几个主演过来,全部工作人员,包括导演、摄影师、灯光师等都在日本找,一部戏拍完只要二十个工作日,可不可行呢?"
"全部制作费要多少?"他问。
"二十万港元。"我回答。
在20世纪60年代,一个秘书的月薪是四百港元。依当年的币值,当时的二十万等同于当今的两百多万,我报出的制作费比当时香港一般低成本的戏还要低得多。
"你想拍些什么故事?"
"最好是些原创的。"
"还是借用的好。"六先生说。
那年,六先生刚好在东京看了很多日本影片,其中有一部是他喜欢的,讲的是一个年轻人为了名利出卖原女友,结交富家小姐的故事。六先生很喜欢这部电影,跟我说:"就借用这一部吧。"
《裸尸痕》(1969)改编自《郎心如铁》( A Place in the Sun )(1951),并加入了恐怖元素,女主角被男主角杀死后化成厉鬼来讨命,拍得非常好。本片的导演是曾经红极一时的岛耕二。他导过《金色夜叉》(1954)、《相逢有乐町》(1958)和《细雪》(1959)等经典作品,人长得高大,又有绅士风度。我找到他合作时他已有六十八岁,处于半退休状态。
至于男主角,我建议选用在《女校春色》(1969)一片中合作过的陈厚,他给影迷们的印象是个花花公子,舞又跳得很好,在个性和年龄上都适合演这个角色。
女主角用了丁红,她个性豪爽,是位好演员。
至于配角,演富家小姐的是丁珮,她来自中国台湾地区,当时是位新人;男配角是王侠;其他演员还有欧阳莎菲等。副导演是桂治洪。从香港来的就只有这么几个人。
在东京,我通过朋友的人脉和日本工作人员的关系,尽量压低成本,顺利完成了这部电影的拍摄。
电影中女主角的公寓就借了我当年的好友刘幼林的住所。我在参加亚洲影展时结识了刘幼林的哥哥刘大林,他曾吩咐我照顾他弟弟。刘幼林住在东京的表参道,那里是外国人集居之地,也是高级时装店区,扮起香港来很像。
其他外景地则选在了富士山周围的山区和湖泊。别的剧组来东京取景,巴不得把富士山拍进去,我们却努力避开,在镜头中拍到富士山时,就要从山腰处"斩"了,让观众看不见山顶。
为了节省成本,我还请了很多免费的在日本大学读书的学生来做群演;请刘幼林友情出演妇科医生,他在戏中为女主角检查后宣布她怀了孕。刘幼林年轻且英俊,很像 The IPcress File (《伊普克雷斯档案》)(1965)中的迈克尔·凯恩。当年,我们还担心他的外形不够老,叫化妆师把他的双鬓染白了,结果,他拍完戏后好久都洗不掉那些白色染料。
副导演桂治洪是位很努力且专心工作的年轻人,将所有镜头及对白都详细地记录下来,等片子拍完拿回去。因我们要节省经费,片子全凭他和剪接师姜兴隆完成后期工作。
演员们住在东京"第一酒店",当年那是家既便宜又住得舒服的旅馆,房间很小,但大牌演员如陈厚和丁红都没有投诉,其他演员也就没出声了。
我们不眠不休,说什么也要在二十天内赶完此片,答应过六先生的事要说到做到。其实,当年要是多拍一两个工作日六先生也能理解,但承诺就是承诺,我要将电影按时完成。
电影在香港和东南亚放映后票房平平。这种戏原本就不可能爆冷,只是为邵氏增加了一部上映的戏而已。
在这段时间里,岛耕二教了我很多关于电影的知识,他毕竟拍过几十部电影,遇到任何难题他都有办法解决,没在制作方面给我增加麻烦。
聊剧本时,我们都是去他家里。他是位烹调高手,不但煮饭给我们吃,还拿出我们喝不起的 Suntory (三得利)黑瓶给我们喝。当年,我们常喝的是双瓶装的 Suntory Red ,要是有四方瓶的、俗名"角瓶"的酒,已算是上上品。
酒喝完一瓶又一瓶,岛耕二和我的感情逐渐深厚。后来,我又请他到新加坡拍了《椰林春恋》和《海外情歌》两部片子,我们成为好友。我逐渐发现,拍商业电影非我所好,我倒是很喜欢在制作时去结交各种朋友,去不同的外景地领略当地风情。
史马山
《裸尸痕》算是一个相对成功的案例。在征得六先生同意后,我请岛耕二导演又拍了两部电影﹣-《椰林春恋》和《海外情歌》,均于1969年上映。
《椰林春恋》的男主角邀请了当年在香港歌坛红透半边天的歌手林冲,女主角是广受欢迎的何莉莉,又由香港派来的李丽丽和林嘉当配角,副导演由桂治洪担任。另有一批日本的灯光师和摄影师,一同飞到槟城取景。
全体工作人员入住一家由四层楼改建成的旅馆,大家浩浩荡荡地搬了进去。当年,邵氏电影在新加坡颇受欢迎,此前也从来没有那么多明星飞到那小岛去。当摄制组到达时,酒店已被影迷重重包围,需要当地的警察来维持秩序。我看到警察挥动警棍,开出一条通道,我们才得以走进旅馆。
我们借了一座当地富豪的住宅当主要的场景,在那里夜以继日地拍摄。为了节省成本,我身兼数职,兼做翻译、场务和会计等工作。由于长期在外被风吹日晒,身上被晒脱了皮,长了新的,再晒再脱。从香港来的个子娇小的配角李丽丽最为调皮捣蛋,她不拍戏时也跟着在现场,最喜欢剥我的皮。
工作人员中有一位老先生,是导演徐增宏的父亲,他的主要工作是"放声带"。当年的歌舞片要"对口型",那是一个类似放映机的工具,有两个轮,装上已经冲印成透明画面的菲林,留下一条声带。演员听着这个机器放出来的歌,张口闭口地对口型,才能准确合拍,这是普通录音机做不到的。
拍摄演员唱歌时要用到一部老式的"米歇尔"机器。这种机器非常笨重,和我们当年用的小型"亚厘"机相差甚远。由于我没有经验,在器材方面忽略了这一项,待要用到时才知道出了问题。这个祸可闯得大了,怎么办?我急得团团转。
问题怎么解决?再让人从香港寄来的话需要不短的时间,哪里来得及?三更半夜时,恰好家父打来电话,我向他提及此事,他对我说,新加坡拍马来戏的录影厂也拍歌舞片,还剩下多部"米歇尔"机器。我马上去联系,由新加坡调来机器,这才解决了问题。
《椰林春恋》从槟城一路拍下去,经马六甲,到新加坡完成。一路上,我们遇到种种难题,全靠经验丰富的导演岛耕二,难题被一一解决。我们白天工作,晚上喝酒,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当年,日本导演到香港拍戏,除了井上梅次之外,都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岛耕取什么中文名字好呢?"岛"这个姓,日文念" shima ",我们都" Shima - San "前、" Shima - San "后地称呼他。" San "的发音在日文里是"先生"的意思,结果叫来叫去,他的中文名字就有了﹣﹣史马山。
电影拍完,六先生觉得很满意,也很卖座,就叫我继续请史马山导演下部戏﹣-《海外情歌》。
这部电影由陈厚主演,当年他才三十九岁。电影讲的是一个父亲带着女儿们搭邮轮到海外旅行的故事。我拿了剧本,问他拍不拍,陈厚为人豁达,说无所谓,演员嘛,有戏就接啰。
他是不是在安慰自己,我不知道。
多方打听之下,我知道有一艘半货船半邮轮的英国船要修理,从香港航到新加坡,有五天时间,可以廉价包下来,当我们戏的背景。
一上船,大家就不分昼夜地赶工,想在这几天内把需要的戏都拍完。但这艘船是英国的,一切都得按照英国人的方式去管理,我们每一分钟都需要赶工,岂知船长说不许,我大发脾气,询问原因。
原来这是所谓的英国传统,在下午四点钟一定要喝下午茶。我说你们喝你们的,我们照样开工,船长说传统不能打破,一定要停下一切喝下午茶。
我气得快爆炸了,什么破传统?!但最后我还是拗不过整艘船的工作人员,也只好停下来喝一杯下午茶。
拍摄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也终于在限定的时间内把应该拍完的戏都赶完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哪知道,到了新加坡我们不被准许下船,海关人员要上船来登记,给我们办理入境手续,慢吞吞的,要把所有人的手续都办完才能下船,又浪费了我们一天时间。
这些日子里,我一闲下来就和大家聊天。导演岛耕二已是老朋友了,陈厚也拍过我监制的《女校春色》和《裸尸痕》等戏,大家都很谈得来。
新朋友是年轻的杨帆。他从台湾地区来,在拍了《狂恋诗》后变得大红大紫,很受年轻观众欢迎。他长得高大英俊,迷死不少人,包括他自己。杨帆一走过镜子必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样子,越来越自恋,到了职业生涯后期竟然发起精神病来。他回到台湾地区后没事做,逐渐沦落,最后只能在片场中当临时演员。在拍古装片时,导演一喊开始,他即刻把假发戴上,即便戴反了也不管,只笑嘻嘻地上镜,弄到最后把这份工作也弄丢了,最后不知下落。我听到这消息后非常替他惋惜。
另外,在片中饰演大女儿的是虞慧,就是当年被派来日本的"精工小姐",饰演二女的是李丽丽,饰演三女的是沈月明。饰演小女的妞妞,是我疼爱的童星。
片子拍完后,六先生认为不够热闹,下令补戏,但彼时陈厚已因病去世,于是换了金峰代演他的角色。导演也换了人,由桂治洪顶上。这是桂治洪当正导演拍的第一部片子。补拍一事,对我来说是人生中一个很大的打击,但后来想起来,也释然了,这不过是人生过程之一。
陈厚
在1969年,拍《女校春色》《裸尸痕》和《海外情歌》时,我和陈厚成为好朋友,混熟了之后,忍不住问他:"很多影迷都说乐蒂自杀是你害的,因为你是一个花花公子。这个结也一直打在我心上,你可不可以为我解开?"
陈厚叹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乐蒂的个性像林黛玉,她总是怨别人对她不好。我当然也不好,但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具体细节我也没有追问了,也不需要追问。大家都是成年男女,他们之间有私隐,外人不会明白,我问来干什么呢?
作为一名演员,陈厚是无懈可击的。他总会演绎出导演们想要的效果,加上自己想表达的内容,与导演商讨之后把角色演得完美。
但面对井上梅次、岛耕二等日本人,语言不通,他该如何表达呢?陈厚会把一场戏用三至四种不同的表演方式演出来给导演看,让他们选其中一种,再加以发挥。岛耕二曾经对我说过:"这么灵活又优秀的演员,在日本也找不到第二个。"
在拍《海外情歌》之时,陈厚已得了癌症,但他忍受痛楚并未告诉我,在船上一直和我谈笑风生。有时陈厚会扮起莎士比亚笔下的马克·安东尼,背诵他在凯撒葬礼上的演讲。陈厚说得一口流利的牛津英语,读过大量的英国文学经典,对莎翁作品里的经典片段更是熟悉。毕业于上海圣芳济书院的他是位知识分子,平时最爱旅行和读书。
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卖力地表演给导演看,他回答:"我不知道导演心里想些什么,所以只有用几种不同的方式来试探。也许他们想把整部戏弄得疯狂夸张,也许他们要的是压抑住的幽默,并不是所有导演看完剧本就知道他们心目中要的是什么。"
在没有他的戏时,陈厚也是西装笔挺地坐在旁边看别人怎么演。他当年也红极一时,但永远不摆明星的架子。我们的船开到了新加坡,但因为海关人员要等第二天上班时才会上船办理相关手续,所以我们迟迟不能下船。新加坡的影迷非常疯狂,听到消息后租了几十艘小艇,坐满了人,向我们的船冲来。
陈厚听到消息后回舱换了一套蓝色的航海双排纽扣西装,白色裤子,悠闲地走出来,双手搭着栏杆,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摆好姿势,等待影迷来到。
岂知影迷们在远处以为他是另一个人,大喊:"杨帆!杨帆!"
当年,杨帆的《狂恋诗》刚上映完了,身旁男女都为他欢呼。陈厚听到了喊声后,把他那跷着的腿收起,从容地整理了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退回房间。
这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我也在这些前辈身上看到了悲惨的一幕。不管你曾经有多成功、多红,终归都有谢幕的一天。当这一天来到时,我们都应该向陈厚学习那份优雅。
我把手头的工作做完匆匆赶回香港,因为听到了这位老友已住进了医院的消息。
坐了出租车赶到半山腰上的明德医院,因为着急事前也没有问清楚陈厚在几号房间,我在前台问那些值班的修女:"请问陈厚先生现在在哪里?"
"哪一位陈厚先生?"修女反问。
"大明星陈厚先生呀!你们应该知道他是谁!"我急得团团乱转。
"没有听过就是没有听过!"领班的那个修女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
"我是刚从新加坡赶来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听说病得很严重了。你们就让我看一看他吧,就算看一眼也行,我今天非看他不可。"我哀求,"我明天就要赶往日本呀!"
修女还是摇头。
"修女是不可以撒谎的!他明明在这里,为什么你们骗我说不知道!"我已觉得没有希望再见到这位老友了,低着头走到门口时,有位年轻的修女偷偷地塞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病房号。
我马上冲了进去。那些老修女想要阻止,但我已推开了门,看到了陈厚。他跟老修女说让我进来。
他人本来就偏瘦,当时看起来体重更是减轻了一大半。陈厚怕我担心,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并跟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但他知道我是不相信的。换个话题,他说:"你没有见到我的新女朋友吧?她是个英国人,长得不算漂亮,但是肯听我的话,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哈哈哈哈!"
最后他说:"当演员时,还可以卸妆,但真人卸不了妆,我病成这样,会弄得越来越难看,怎么对得起观众?我还是离开香港的好。我在纽约有些亲戚,过几天,等人好一点儿就会飞过去,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安详地走完这段路。"
我握着他的手,向他告别。走出病房时,我看到那个说谎的老修女在外面偷听,也哭了。
陈厚走时只有三十九岁。
【蔡澜(1941年8月18日—2025年6月25日),出生于新加坡,祖籍广东潮州,后来定居香港。中国作家、美食家、电影监制、主持人,与金庸、倪匡、黄霑并称“香港四大才子”。《新周刊》年度生活家,《开讲啦》特邀讲师,《舌尖上的中国》《风味人间》总顾问。吃喝玩乐无不在行,文学、电影、书法、金石样样精通,被无数人奉为人生典范。著有《我喜欢人生快活的样子》《学做妙人》《人间好玩》《人间清醒》等。】